观赏过“珠山八友”瓷画的人,可以发现“八友”彩绘各有专长,艺兼多类,其中画人物的有王琦、王大凡;攻花鸟的有程意亭、刘雨岑;绘山水的有汪野亭、徐仲南、田鹤仙等,惟独精绘鱼藻的仅邓碧珊一人。在这些瓷上出现的跃鲤、群鱼戏荇,全都是普普通通的东西,然而一经画家之手,就那么神采焕发,生趣盎然,气韵飘举,格调典雅,细细吟味,仿佛如品佳茗,如读一首美丽抒情的小诗。没有深厚的功力,是很难办到的。
邓碧珊是江西余干人,字辟寰,号铁肩子。生于清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卒于1930年。“八友”论年以邓最长,他是前清一个秀才,废科举后,在本县(余干)教私塾。他在青年时代性喜吟诗作画,并写得一手好字。当时,景德镇瓷业还算是比较兴盛的时候,余干所产瓷土大都运来镇地销售,景余水运交通甚为便利,货船时有往来。邓慕名景德镇为产瓷名区,画瓷写字很有前途,因随贩白土的商人来镇谋生。开始替人代写瓷上字,继而学画山水,那时瓷上山水画家汪野亭、汪大沧已崭露头角,于是他就改行专攻鱼藻。民国初年,是军阀官僚统治时期,送礼之风极盛,陈设瓷中的瓷板画、长条屏都是当今货,瓷上作兴有画有诗,讲究书法漂亮,一般武夫、政客,居然也附庸风雅。而邓的诗、书、画又出色当行,因此在“八友”中名望很大。王琦虽然精绘人物,但幼年失学,也执弟子礼向邓学诗学书。据说王琦画相也是向邓学来的。邓的为人很聪明,他在陶业学堂教书时,看见教师利用九宫格画地图,他就想到用这来画人像,轮廓一定准确,可以达到惟妙惟肖的地步,经过一再试验,居然效果良好。因邓染有鸦片恶习,时向王琦借贷,就把这行手艺传给了王琦。要论瓷相画的真正首创者,应该是属于邓碧珊的。邓在从事陶瓷艺术工作中,精绘鱼藻给后人以影响,首创瓷板相,开展题诗配画的风气,提倡书法装饰的美观,这些成就是应该肯定的。 邓碧珊的鱼藻,所以创造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是由于他对自然和鱼类有深刻的研究,善于观察和掌握鱼的特征。他的故乡余干是江西著名的产鱼区,家门正对河干,他在少年时代,就随父兄下河捕鱼,开始熟悉各类鱼的活动特点。在私塾中读书,又喜欢东涂西抹。冬天在门前坦上晒太阳,他常搬一个高脚小几,坐在那里伏几画鱼。后来自己也教学了,执教余暇时往河干垂钓,有时并邀友朋泛舟到波阳湖里去游荡,一面打鱼,一面写生,作为最大的乐事。历时既久,观察愈深,因而能抓住鱼类准确的形象。比如,他从实际生活中知道鲤鱼的鳞,从头到尾大致是三十六片;鳜鱼的鳍,一般平年十二根,闰年则有十三根。他掌握了什么鱼栖什么草,急水中的鱼草是粗壮大瓣的,也只有粗草彩当得起风浪冲激,静水中的鱼草萍和鲤鱼,一般栖于粗草,条鱼游于细草,金鱼则戏于狮子草中。这些就是在画鱼的最初阶段求其形似所下的功夫。 画鱼藻,和其它艺术一样,要求达到形神兼备的境界,是邓碧珊作品的最大特色。大家熟知邓碧珊善画水中鱼,看起来没有画水,但感到鱼却在水中悠游一般,说起来似乎巧妙,其实是他掌握了中国画的“意到笔不到”的特点。这里一幅“鳊鳜”就是他在瓷板上所画的水中鱼,运用湿笔染墨的方法,来充实鱼的积感和色感,片鳞细草都满含水分。鱼的形态着重神似,鲫鳊鳜鲤,是那么分明,但风萍水荇,看来又很活动,鳞尾性情,又得其妙。正由于鱼的姿态,藻的浮动,在人们视觉上仿佛处处都在表现水的存在。构图采取虚实相生和黑白相映,使画面有节奏有变化,也富于装饰性。这就表现邓碧珊对国画有相当的修养,他熟知国画山水重视开阔、天空、天气以及雾中的远景,绘画上要有一种敏锐、毫无偏差的准确性,象宋代马远的寒江独钓图,那只小舟显出差不多没有用画笔接触过的绢面上,可是视觉上就成为茫然无际的雾空。邓就是继承了这种传统艺术,用之于瓷绘上。另一幅是半出水的双鲤,一条正在向上猛跃,一条已翻滚出水,表现力的动势。笔墨豪放而富有质感,鲤鱼头眼部分特别精细,刻意经营,粗中带细,饶有情趣。可以看出邓的画鱼,不是如实描写,其绘画形象与真实对象有一定距离,这就是艺术性,最奥妙引人入胜之点也在此。邓在中年以后功力益深,境界更高,作品大都有此特色。 人们评价邓碧珊的鱼藻,总是称赞他的作品洗练,雅致,这是由于他对中国书法艺术有一定的根底。在他的笔下,正草隶篆都能写得优美圆润,他练过相当时候的颜柳,又临过北魏隋唐碑版,这样反复学习,所以能吸取碑帖之长自成一格。看他运硬毫无棱角,运软毫有筋骨,行书中兼有草情隶意,苍郁遒劲。他十分讲究有笔有墨,认为笔墨的关系,有如骨肉的关系:有笔无墨象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有墨无笔象一个臃肿的大胖子,都是不正常的。他画鱼草用中锋,墨向两边晕开,草中象有空管,足见功力。他的纸画很少用浓重的色彩,纯用墨色的变化来表达,正是在这方面具有丰富的经验,所以他能用指甲画鱼,点鳞,证明他达到如何熟练的程度。 邓碧珊在景德镇绘画鱼藻时,是在民国十年左右,那时日本的文化随着经济侵略进入我国,日本画和中国的传统绘画技术较为接近,其技法容易被接受,所以邓的画鱼也吸收了日本的技法,从“双鲤”这幅画来看,布局就有些日本画的味道。邓的画鱼章法不多,构图也嫌呆板,鱼草不够飘逸,也多少受日本画的影响。然而,邓碧珊毕竟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至深,画鱼仍有状物寄兴的情致。有一件他画的水浅,画水中游鱼,成群穿波,有的横流而过,有的潜游寻觅,有的张口接喋,有的摆尾洄泳。整个画面十分泼刺生动。尤其是邓碧珊的鱼尾画得轻灵姿媚,一片动势,令人应接不暇。全图画水,不着一笔,但是以荇藻随波,群鱼追逐,翻藻依蒲,春水融融。有时画面似乎画得太满,但是实疏密巧施,感觉得空灵;有时看起来好象很乱,但是大小鱼的位置,上下鱼的呼应以及远近鱼的衔接,实际上都安排有序,而且很有心机。又如香港一收藏家搜集到的一块邓碧珊的《群鱼戏藻图》瓷板画,画面上描绘了萍藻荇藻,映戴清浅,穿游着五条鱿鱼,三大两小,有的在上,有的在下,有的现身在水中,有的藏身在水草里,它们扬鳍鼓鬣,浮沉踊跃,自由自在,显得无拘无束。邓碧珊画鱼的线描、勾勒、及敷色的湿润分寸,从而把鱼轻秀的骨体,把隐隐鱼、淡淡藻的半透明的质感色调表现得非常逼真,仿佛真的是浸沉在满池空明中喁游泳。不少人都说,看邓碧珊的鱼藻瓷画,会令人油然而生地体会到庄子在濠梁观鱼的审美意识:一阵微风袭来,泛起层层涟漪,清澈的池水里,鱼儿戏荇弄藻,搅乱了一池春水;于是,我们想起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和“子非鱼,焉知我之不知鱼之乐”的哲理,进一步又潜入到“不知我之为鱼,鱼之为我”的天人合一的深层的物化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