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特意到新加坡贵都酒店去找一间东方艺术文物店,那是我刚涉猎古陶瓷艺术的混沌时期,只要打听到哪儿有古玩店,便游街走巷寻觅去了,就在那里我认识了该古玩店的主人黄匡时先生,熟悉之后我便到他家里去寻宝了。一般古玩店主人最忌别人到家里“直捣黄龙”,因为照惯例精品都搁在家里的。黄匡时先生为人爽朗,一派知书达理的风范,后来才知道这古玩并非他的“正业”,其实黄匡时乃另有生意,长话短说,就在他家客厅里我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块王大凡的彩绘瓷板。
原来黄匡时老兄乃是豪门之后,他的祖父就是19世纪末马来西亚富商黄亚福的孙子。黄亚福是广东人,当时贵为港主,从木匠、泥匠发展为有实力的建筑商,也是新山开埠的大建筑师和发展商,所以这儿有一条黄亚福街,就是为了纪念他的功绩。他的后辈在他去世之后便继承了他的许多珍玩,当然也就包括了这块王大凡的瓷板,这块瓷板的真实性毋庸置疑,因为以前的大富翁总有这种收藏珍玩的习惯,更何况王大凡正是那个时代的人。
王大凡的身世
王大凡生于1888年而卒于1961年,高寿83岁,他又名,号希平居士,又号黟山剿樵子,斋名为希平草庐,他祖籍山西太原,后移居安徽黟县,他本人出生于江西波阳县,13岁时随父母到景德镇投靠姐姐的“红店”学艺。(注:在景德镇为瓷品上彩绘图的店,因为多以红彩为主故称红店。)他姐姐用高薪聘请当时著名的洪宪瓷浅绛彩画家汪晓棠到店里绘瓷。王大凡借机向汪晓棠学习绘画和赋诗,两人亦师亦友,而王大凡在汪的指导下,在绘瓷上更是崭露头脚。1922年王大凡的落地粉彩作品(富贵亦寿考)荣获巴拿马博览会金质奖章,声名鹊起,他所创的落地粉彩,不以玻璃白铺设,而直接在胎上填彩再罩以雪白,使得画面更显立体。
王大凡擅长描绘历史典故人物画,是他艺术生涯的亮点。他的瓷绘崇尚文人画的风格,基本是兼工带写,婉约内敛的小写意,这种艺术表现形式,其实质就是雅俗共赏,但他这种用笔规矩,造型拘谨的人物画法,却很容易为人所仿。他早期受清末的画家费晓楼、钱慧安的影响,人物画风以气质为主,面部表情为重,而忽略手脚五官的勾画。
人物造型及衣饰
鉴定王大凡的作品,有时颇费周折,因为他的人物基本都带有连环图的味道,但他善以衣饰的描绘,每每搭配人物性格,画豪迈脱俗的勇士,还有不拘礼节的狂徒,衣纹描绘遵循钉头鼠尾描法,落笔处如铁钉之头,收笔徐起,锐若鼠尾。画温柔贤惠的仕女和温文尔雅的书生,衣纹描绘如鹤嘴划沙,圆均流畅,画出衣纹飘动如流云书卷。王大凡熟读史书,对人物的忠佞及故事始末了若指掌。在写故事人物的面貌时,总是要配合着历史人物的品格,绘古人的平素德行容止。如陶潜的清风傲骨,太白之潇洒磊落,贵妃之娇艳,画时更寓意笔端,腕下神力,画出人物样貌意远神驰,妙趣横生。
王大凡对晋代英雄祖逖非常崇拜,最爱画闻鸡起舞的题材,在作画之前他一定先执剑挥舞。追思其风貌然后再下笔。所以祖逖神态大义凛然,令人肃然起敬。
王大凡的人物,便是怡神取胜,更要体会其神才能赏其貌,再看服饰,两者搭配,天衣无缝。
画眼点睛法
王大凡的人物,除了以神韵鉴定,他的画眼点睛之法更是一绝。其实以真人论,一个人的神采全在他的眼光。这人的眼光灼灼有神,他的逼视力便强,摄人魂魄。画人的重点因此也在眼,如果点睛得法,则整个人物便活灵活现;如果是乱点一通,眼光散漫,那人便显得呆板。我记得很多年前在古玩店看到一个张良拾鞋与黄石公对视的石湾陶塑,爱不释手,但因为价高而不敢贸然买下,请了一位当时的艺坛前辈为我鉴定一番,他仔细看了一下便说这雕塑不好买。因为张良的眼光呆滞而不对焦。左转右斜就是没法与我们的眼光对视,这真是一个大败笔。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得以在艺术欣赏上提升自己的眼光。
这种画眼点睛法,点时认定精神专注之处,着笔出之,自然声貌顿时显现无遗。而且点睛时也随人之情绪而定,随人的行止而有正观斜视,近观远望,顾左盼右等不同形式,一般是人形向左则睛点于左面,而右则睛点于右。
但也有例外,若所画的人物孤坐怀思,虽身在图中,却神游画外,那眼睛的溜转要突出神凝意远之趣,则使得通篇景物神色更加灵活。
从黄亚福的瓷板说起
前述黄亚福的孙子收的那块瓷板画的是一个脸宽腮肥的书生坐在门前看书,右手还持着一根竹竿。
王大凡的人物,常是脸颊丰满,额头宽广,比如他最常画的闻鸡起舞的祖逖,那个模样就很像这个书生。
多年前我曾购得一个赵惠民绘的小花瓶,上面画的正是一个胖嘟嘟、头脸宽大、前庭饱满的小孩。那时刚好几位景德镇的瓷绘大师如毕德芳(毕伯涛的孙女)及李文跃到我家。毕德芳看了那小孩立刻呼唤着这不就是赵惠民家的小孩吗?赵惠民已经去世,这幅画是1957年画的。从这点来看,王大凡,也就是毕德芳的外祖父,是不是也以自家的孩子做模特,造就他这独具特征的人物形象?王大凡的构图法,深受西方美术影响,很喜欢画屋子的一角,边上树木葱郁,一道围墙和屋角交界处,有一个女子挥手而出,这正是摄影学里,常在线条交界处拍出主体人物的手法一致,如那书生所坐处正是那房子外墙与门槛交界之点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王大凡的多个作品中如闻鸡起舞画里常出现的图景。我们看这书生的眼神,专注于书本之上,那神情正如他的题款所说的“抱膝微吟兴正酣”,连他的女人兴冲冲地挥手招呼他也视若无睹。这幅画让人看得很温馨,描绘了夫妻间夫唱妇随的乐趣,而书生看书入了神,手持的竹竿转为撑腰之用。正是这题材的平凡,更令人觉得王大凡作品的突出,尤其是那女子笑意盈盈,眼如横波,细腻温柔更显得那点睛之妙。这在一般仿品中是看不到的。为之可惜的是我当时付不起那高昂的价钱,只好让一个朋友兴冲冲地购之而去。
光阴荏苒,一晃十多年,我偶然间和这位朋友邂逅,匆忙到他家造访,惊喜地看到那片瓷板依然存在,静置一角,因为这个缘分,我以三倍的价钱取下,雀跃万分。哪知道转瞬不过三两个月,一位南昌好友来访,好歹以6倍价钱又将这瓷片从我家里带走,真是缘起缘落,相聚无常。
一块瓷板的争议
就在同时,我又从一个老收藏家那儿拿到一块苏武牧羊的瓷片,提款书法与署名者正是王大凡,风格也正确无误。但是当我把它展示在几位南昌朋友面前,他们皆否定其真实性,原因是这彩用的是窑彩而非粉彩,那跟随苏武的挑夫,手脚画的拙劣,而三只羊也画得虚浮。正因为这瓷板的卖价很低。然而从苏武的眼神来看,忧虑而深邃,把人物坚毅的性格描绘得非常逼真,这又是如何说起呢?
其实这真是一个普通的画理。一般画家自有其强项,下笔如有神,对其拿手绝招,如人,如动物,更有特殊描绘的功力,却必然也有其较劣弱之处,比如齐白石画草虫可称一绝,画起人物来便惨不忍睹。
这王大凡最为败笔之处便是人物的手脚画得含糊不清,交代不全,甚至脚趾或手指都连成一团,虽是如此还是无伤大雅。但画起动物来他就远远比不上毕伯涛、程意亭,更遑论刘雨岑。看官只要注意图里那只站立在书生所坐处不远的公鸡,真可以用呆若木鸡来形容。所以图中的三只羊虽形神稍比那鸡好,却仍显得虚浮而呆滞,而这正是鉴定王大凡的一个密招。
釉彩的鉴定
民国时一般民间瓷工都开始用较为廉价的新彩,也就是由外国进口的洋彩作瓷绘。这些新彩一般也称水彩。用新彩画的图画在瓷面上便显得单薄而无光泽,不像粉彩那种光艳夺目,凹凸有致的立体效果。所以水彩画作都属于低档次的民间俗品。
至于窑彩则比起新彩来得好一些,彩釉较厚,但仍远逊于粉彩。民国间的名家,由于有较优渥的经济基础,对胎釉的材料的选择也较严格。胎土都喜欢用吴蔼生制造的玉绫土之类的昂贵品,而材料也要用最好的料,这样画起来的东西更精彩。因此,从胎骨是否细腻,釉彩是否釉光灿烂,都是鉴定一件瓷品的年代与真伪的依据。
更值得注意的是名家用的都是粉彩,也就是一般配上玻璃白的材料,在于这种粉彩的艺术表现力强,因此名家们都不屑于用新彩。
上述的釉彩,用色较沉,手感上也薄了一点,因此就被当作老仿。就是说这作品在胎釉上还是民国所产,却因缺乏了釉彩上的亮丽而令人起了疑窦。可是我再三摸索还是认为这件作品与黄亚福的那件在作风、胎骨及彩釉的质地上同出一辙,所以当真是真品无疑。我想因为王大凡用的是落地粉彩的绘法,由此在彩釉的质地上就不像粉彩那么厚实,结果被误为窑彩了。
仿品如云
我为了要审定这王大凡的瓷品真伪,也多次到古玩商场以及一些以卖仿品著称的瓷器店里多方探寻,发现了王大凡的仿品特多,卖者也坦诚相告为仿品,但索价仍不低。当然这些新仿品的胎釉彩绘都一无是处,散发一股刺鼻的漆味,摸起来更有种刺手之感。最怕的是老仿,因为老仿的胎釉彩料就难以作准,只能从画风与人物的神韵来判断。那就得从人物的形体,特别是眼神来一眼定江山了。
结论
王大凡的作品卖相很好,也很容易讨好一般普通大众,只可惜正如工笔作品,甜腻有余,意境不足。虽然其人物独具神采,毕竟欣赏者也必须具备相当程度的审美眼光,否则只能哗众取宠落为俗物。好像一些所谓大画家,所作人物形象千篇一律,一看再看,可以是李白,可以是杜甫,只能从其搭配的事物来定身份,艺术层次未免低落。而王大凡的成就,便是可以用画眼点睛的妙笔衬托出人物的心境与性格,抓住这个窍门,在鉴定王大凡的作品时便可得心应手了。
责任编辑: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