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文贤算是半个老乡,三十一年前我作为知青下放在浮梁县兴田山区务农,文贤正是正德村的人。这个山村位处赣北皖南交界之地,人口不足一百,人均田亩不够三分,唯有满目的山峦叠嶂,松涛竹啸,是谓“石韫玉而山秀,泉怀珠而峰润”。1969年冬季,全省农村兴起“八字头上一口塘”的农田水利高潮。在方家坞水库建设工地上,我们一些有书画基础的知青奉命在工地上写标语、画宣传画。有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孩子,趿拉着布鞋,背着手缝蓝布书包,跟随着我们东奔西走,时而仰着头看大哥哥画画,时而俯着身瞧大姐姐配色。那稚气而聪慧的目光中,有惊羡的好奇,也有求学的渴望。虽是一言不发,却常收集我们丢弃的粉笔头、炭笔茬。后来,我们发现村里的一些门板上、土墙上,甚至在路亭的石柱上有一些胡乱涂鸦的小鸡雏鸭、举旗的战士、挥锄的农民等等。忍俊不禁之下,我们私下说,这山里伢子,或许将来就是一个赫然有名的大画家。
果不其然,时隔三十春秋,当年的山里伢子已是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山旮旯走出的不仅是一名大学生,而且还是一位陶艺家。他,就是现年五十岁的方文贤。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三十年后的重逢相叙,有对蹉跎岁月的叹息,有对兴田乡土的留恋,有对故人旧事的评说,有对相互间境遇的关心。闲聊中我了解到,文贤高中毕业后,回到家乡务农两年多,一次偶然的机会,当上了小学民办教师,主教数学,兼授美术课程。1976年参加高考,本来是报考师范专业的,因简历中填有绘画的特长爱好,招生办通知他加试美术,结果被景德镇陶瓷学院录取,三年后毕业即分配在景德镇建国瓷厂,专事陶瓷美术创作设计。1992年调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国家用瓷办公室工作。屈指算来,他在陶瓷艺坛笔耕也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
我趁隙看了文贤创作绘制的一些陶瓷作品,那青花、那釉里红、那色釉综合装饰,抑或粉彩、新彩,无不情动于中而形于画。最令人心动的是,其山水、花卉、人物的情感元素,皆是“脉脉乡情寄笔端”。
瓷画乡情缘之于“乡土文化”的理解与深眷。“……在田野我常能看到农民在耕作,有时候他们当中一个人在会伸直了腰站起来,然后擦拭手。这就是有些人要我们相信的所有快乐又愉快的工作。至于我,我可以在那里得到真挚的人生与伟大的诗篇”。法国让·法朗索瓦·米勒对“乡土文化”的诠释,于脍炙人口的《拾穗》《播种者》画作证实其艺术魅力。文贤瓷画作品表象构成的主体后面,一直燃烧着一束松明式的火把,那就是作为陶艺家的他永远所讴歌土地、表现山野、揭示生活的题材,所关注的,永远是乡土本身、劳动本身,永远是家乡的父老乡亲带来的起伏的感情,以及由此不断在随时给人们的生活事业带来的愉悦。
文贤的瓷画如《金秋》《渔歌》《天高任鸟飞》等作品,运用青花、釉里红、高温颜色釉等材质性能及工艺,之所以能够至今仍依如当初一样动人心魂,感人至深,重要的因素之一就是因为土地文化是他绘画中一股汹涌、灵魂的潜流,而并非一般的展现或机械如摄影般的记录。土地塑了魂魄,血液里才能淌出画境的诗意。乡土文化只有被陶艺家心灵化以后,绘画才具有生命、具有活力、具有诚实的感染力。虽说文贤的作品里没有叱咤风云的将相,没有娇姿骚首的仕女,没有工笔写实的芳卉,也没有唐诗宋词的吟诵,但却能感受到田园的蔬笋气息。
延袤的深壑密林、山村的犬声雁影、水乡的渔歌牧笛,几乎都在其题材中仰仗、依赖乡土文化。我们只要仔细地品读,就一定会感染到那股“牲口粪与干柴混合的乡土气息,能在触摸的手指上轻染一层深秋后微白微腐犹如枯枝败叶上爽毛似的颜色”。我们时下尚没有能力用一两句话,把乡土型绘画作品的具体含义明确清晰地定义下来,但我们却能从文贤的瓷画中触摸到乡土文化遒劲的枝干;犹如走进乡村后看到秋后路边那霜染的红枫,雪霁后林间那冒尖的春笋,夏雨后山塘那初绽的小荷,春风下村后那随风飘曳的垂柳一样,感触到乡土的无处不在;听到游子对家乡土地的倾听,恰如民间音乐一样在我们耳边叮当作响,潺湲流动。正如“宫廷文化”支撑了被我们景仰的皇家御瓷一样,“乡土文化”在诸多文贤式的陶艺家的笔触下,其点、线、面的突变,则支撑了《山村雪韵》《桦林深处》《徽南民居》,也支撑了《秋晨》《贵北风情》《江南水乡》。古人曰:“载文以道,论贤于器”。当然,文贤的绘画并不像我们在上世纪60年代末那样被动地受政治形势所驱动,受“领导意识”所左右,而发之内心地发挥了热爱家乡、热爱土地、热爱生活的主观能动性,在陶瓷装饰领域里找到了绘画艺术的突破传统官窑瓷画原有局限的角度,找到了表达自我感受,表现生活的最佳形式,从而也从审美上解决了陶艺家从这一个体与社会文化之间的协调关系,找到了自我感情的个性语言,找到了张扬风格的形式和艺术载体。其中,瓷板画是景德镇陶瓷独特的一个艺术门类,它是手工压制成型,有立烧、平烧、吊烧三种烧制工艺。《江南水乡》主题表现在江南水乡秋色,装饰颜色主要有青花料、墨料、花釉和釉里红,绘制工艺为釉中。为了让色彩有自然流动感,该瓷板是采用立烧工艺,所以,整个画面色彩丰富自然。陶瓷绘画的笔势线描源之于中国绘画,书画艺术是中华民族文化之魂。《书画》装饰结合器型特点采用“开堂”的构图形式,由四个横向面组成。在工艺上有雕刻、色釉等多种装饰方法,集诗书、画印交替,层次分明,清新雅致,造型线条简洁大方,体现了陶瓷艺术独特的装饰手法和表现形式。
《初春》造型线条饱满,稳重大方。瓶体装饰先以郎红釉、花釉、结晶釉等多种釉彩相互结合,通过高温烧制产生窑变,自上而下在流变中产生丰富自然的肌理效果。瓶体中部主饰复用粉彩绘制飞翔的鸟、农家的草房、新出的绿叶。作品集景德镇传统色釉工艺和现代绘画技法为一体,充分表达了天、地、人的自然和谐景象。方文贤的《金秋》线条流畅,妍丽雅致。画面色彩丰富:地貌和树干是高温色釉装饰,农家小屋为秋天时节的树叶是用釉里红点画而成(该釉料是以氧化铜为着色剂,它对窑温十分敏感,尤其是在瓶类360度的画面上装饰,要达到色调一致是十分不容易的)。远处淡淡的山峰,自由飞翔的群群小鸟,农家简朴小屋,整个画面层次明快,鲜明地表现了金秋世界天高云淡、枫红草黄的自然美景,形象地深化了“不是春光,胜似春光”的主题意蕴。诚然,乡土文化似乎永远不是成熟后被画家或陶艺家收割的稼禾,而他们远离时而对精神栖居的地方———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家园,那片春绿冬枯的乡土,那块有着牧歌茶红的原野,情萦之,梦归之。故品读文贤的瓷画,堪可比一杯清纯的乡茗,一壶久藏的土酿,其香悠长,其味深邃。山旮旯走出的陶艺家,总是这样的朴实,这样的坦诚,这样的自信,因为他坚持了自家亲缘的根,也坚持了自家艺术的根。根,在乡土。(子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