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茂发的古彩江湖

 在这个34秒就有可能改变一切的时代，34年时光都没能改变的，是一位大师的“江湖地位”。
    只要说起古彩，没有人不对段茂发肃然起敬。
    他是世界著名陶瓷高等学府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创建者之一、景德镇首批陶瓷美术家，不但创作出一大批古彩精品及有关古彩创作设色、烧炉的学术论文，而且为国内外培养出大批古彩专业人才，学界对其的美誉有“古彩一代宗师”、“古彩一高峰”等。
    这样一位站在古彩巅峰的宗师，他的人生跌宕起伏。76年的人生里，他在困难中循环，也在困难中成就自己，最后在寂寞中告别这个复杂的世界。
    由他锻造的，是何样的古彩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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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学徒小段

    段茂发的出生，似乎早就预示着一些新的开始。20世纪元年的春天，公元1900年，他出生于鄱阳湖畔的都昌县西源乡塘口。
    彼时的塘口段家殷实富有，段茂发的父亲段自瑞还是乡间贤儒。段家三代单传，如今喜得贵子，香火有望，所以在他出生后为他取名“茂发”，并且从他5岁开始起蒙，一直在私塾读了7年。1 1岁那年，家乡遭旱涝灾害，家道中落，段茂发不得不辍学，只身来到景德镇，拜古彩高手冯心宗为师。
    冯心宗可谓当时景德镇的风云人物。他能写擅画懂英语善经营，是太白园中学的投资兴办人，与陶鼎泰、罗来玉等人交往密切，出入都昌会馆享受骑马坐轿的待遇。他不但经营陶瓷，也擅长陶瓷彩绘，是釉上彩绘的高手，尤其擅长古彩。在挑选和培养徒弟方面，冯心宗尤其严格。段茂发的孙子段庆新说：“祖父勤奋好学，天资聪颖，少年时就能左手算盘右手字。每逢年节、红白喜事，村里人总要他写对联画中堂；乡下房族修宗谱，小孩上谱取名也偶由祖父执笔抄写。现在，都昌乡下还可找到祖父抄写的家谱原迹。”冯心宗慧眼识珠，相中了段茂发的才华。
    拜师学艺，没有窍门，只有耐心、勤奋和刻苦。冯心宗对徒弟十分严格，如未按进度掌握绘法要领，轻则体罚、下跪、饿饭，重则扫地出门，对他定的规矩，无人敢越雷池一步。学徒三年间，段茂发刻苦学艺，总能给师父带来惊喜，于是师徒关系密切，冯心宗从未对段茂发大声呵斥，学徒期满出师时，冯心宗还特别挽留段茂发在他的“昌荣瓷行”工作两年。
    这两年里，段茂发又学习了掌管账务，参与了一些生意的洽谈。最重要的是他还负责设计主打图案，冯心宗把一些古彩密传教给了段茂发，使他的技艺突飞猛进。
    也正是在学徒期间，段茂发和冯心宗的侄女喜结连理。成家就得考虑立业，在掌握一技之长，有了独当一面的资本后，他决心离开师傅的庇护，独自闯荡。

经营：茂发瓷社

    说是闯荡，其实就是离开师父冯心宗的瓷行另起炉灶，段茂发在金家弄弄口挂起了一块“茂发瓷社”的招牌，开始了古彩瓷的创作与经营。
    别看他年纪轻轻，20岁都不到，已经尽得其师傅的真传，再加上他自小就学习颜体书法，笔力也不一般，他的瓷社一开张，生意就特别的好，商人、政客、军阀……都慕名上门订购瓷器。段庆新说：“听我祖父说，当时为了庆祝蒋介石的生日，江西省国民党主席曹浩生还专门找他定做瓷器，他都拒绝了。”“茂发瓷社”的名声可见一斑。几乎从自立门户开始，一直到抗战前夕，段茂发的事业如日中天。
    关于此时的段茂发，还有一段传闻。当时的景德镇陶瓷界御用官窑日渐衰败，民间窑场和作坊粉墨登场，同一类彩种的红店既有合作也有竞争。古彩又称五彩，“五彩”瓷始于明，盛于清，色泽鲜明透彻，装饰性强，段庆新说：“我祖父的古彩作品比较恬。解放前他和李盛春都是古彩高手，听说两人还打过擂台，这场擂台轰动一时，听说我的祖父稍胜一筹，两位大师也没有因此反目成仇，而是惺惺相惜，成为至交。”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段茂发如日中天、正当盛年之时，抗日战争爆发了，他的“茂发瓷社”被日军的飞机炸毁，在这场轰炸中，段茂发的妻子差点遇难。兵荒马乱，段茂发只好带着家小返回都昌乡下，回乡途中又遭遇土匪打劫，随身所带的金银财物被洗劫一空。辗转回到老家时，一家人都在，可家中已经一贫如洗。
    为了家人的生存，段茂发重新打起包裹背井离乡，在乡亲的资助下，走南闯北，做起了布匹、食盐生意。这样动荡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回到景德镇重操旧业时才结束。

传道：红店佬当教授

    回到景德镇，段茂发只是想重操旧业，以古彩这门手艺养家糊口，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个“红店佬”还能当上教授，为古彩事业的传承与发展做贡献。
    解赦后，景德镇对陶瓷业进行改造，段茂发划入景德镇工艺美术社，后又调入轻工业部陶瓷科学研究所，从事古彩陶瓷创作和研究。新的时代，段茂发迎来新的创作高峰。他创作的一批古彩作品，选送全国陶瓷工艺美术展、在东欧各国举办的新中国陶瓷美术展。国内外媒体也注意到段茂发和他的古彩艺术风格，各大报刊发表他的作品和专家高度评价的文章。前苏联还用他的《竹梅报春》、《古装仕女图》古彩纹饰作品，彩色套印成纪念明信片。1953年，段茂发作为景德镇陶瓷艺人参加首批赴京参观团，并为前苏联举办陶瓷工艺品展览会。
    段茂发因其艺术成就，赢得社会的肯定和尊重。他结识了徐{悲鸿、祝大年、梅健鹰、梁任生等画坛大家。1953年，他应邀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讲课，时任院长徐悲鸿亲到院门口迎接，该院师生还用两张“八仙桌”大的油布，画上段茂发的肖像，挂在中央美院大门的草坪上，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和尊重。
    1 957年，段茂发调入景德镇陶瓷美术技艺学校（后为景德镇陶瓷学院），成为这所著名陶瓷高等学府的元老之一，并且加入中国共产党。段庆新回忆：“我正好在新中国成立那年出生，因为是长子长孙，从小跟随祖父生活，听他老人家讲过很多陶院成立的逸事。最开始陶瓷学院的选址定在天翼中学（现景德镇第一中学），祖父反对，说不能有了大学没了基础教育，政府相当重视老艺人的意见，最后敲定现在的校址。”景德镇陶瓷学院成立时，段茂发和张志汤是学校仅有的两位副教授，这还是国务院特批的，后来段茂发又担任教授职位直到退休。
    在学校，段茂发教授的是古彩专业。为了让这门传统工艺继续传承与发扬，他在教学过程中，十分注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严厉治教，常带学生们下工厂参观，让学生动手制作。在陶院教学的那段时期，段茂发为国家培养了一批古彩专业技术骨干。不仅如此，他还负责教授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古巴、越南等国家来华留学生古彩课业，让古彩技艺走向世界。
    因为在古彩方面的突出贡献，1 959年，段茂发被评为景德镇首批陶瓷美术家。这一生，他不知道获过多少次奖，有多少作品被国内外博物馆、美术馆收藏，但他一如既往地低调，他总是说：“什么教授，我只不过是一个‘画红’的，一个‘红店佬’、老工人，我无非是画了一点画。”

晚景：乡村普通老人

一位取得如此成就的大师，他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段庆新说“祖父的生活十分规律，每天起床之后打扫卫生、洗漱、备课、画瓷，平生他最好的是‘烟酒茶友’，爱交朋友，爱酒，爱吃花生米，爱抽旱烟、大前门、飞马。”平凡的生活中，段茂发看的是儒道学、讲的是孔孟道，为人严谨、敦厚，一如他的画风。
    “文革”中段茂发受到一次冲击，他越发谨小慎微。段庆新记得，有一天，祖父让他抬出平时的画作、友人的赠瓷，足足两大篓瓷器，让他砸掉。他说：“我不记得祖父当时什么表情，他拄着拐杖站在一边，默默无语。那时我年少不懂事，一边砸一边问他舍不会得。祖父没有回答。”现在想来，段茂发当时应该充满了无奈和不解。在砸一块《郭子泥献寿》的瓷板时，老人家拿拐杖一拦才保留下来。思虑再三，段茂发认为这块瓷板放在景德镇不安全，连夜写信给乡下的jL子，以家里要炭烧为掩护，用渔船将瓷板运往乡下，埋在地窖里。直到后来时局明朗，这块瓷板才在景德镇举办第一届陶瓷节的机缘下重见天日，被一位日本收藏家以2万元的价格收藏。
    砸瓷事件之后，段茂发更加少言寡语，再加上身体不好，退休年龄一到他就返回乡下，远离城市的纷扰，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在都昌塘口，他的日子和普通的乡村老人没什么不同，只是偶尔会有人或者单位慕名找他画瓷器。只要身体条件允许，他都不忍心拒绝。同村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位从城里退下来的、有影响力的人物，但是不明白画瓷器对段茂发的意义。没有知音，再加上身体不好，白内障影响了视力，他不得不封笔，生活变得愈发寂寞。
    和他的成就相比，段茂发告别世界的方式，尤其寂寞。1976年的正月初二，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年、新气象里，一代宗师在家中病逝。他的葬礼按照当地风俗举行，没有追悼会，也没有通知学校。城里的人，不知道这位大师的陨落。在祖父过世两年后，他的学生龚龙水还在替他交党费，直到偶遇段庆新，才获知恩师去世的消息，一时感慨连连。

风格：民间古典艺术

    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在沽名钓誉之辈被人淡忘之时，对段茂发的尊敬却与日弥坚。人们尊敬的，是他的实力。
    王锡良曾在访谈中回忆：“我对段茂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中锋用笔，不是画瓷器，而是在瓷器上刻瓷器。不晓得他在哪里起笔，哪里收笔。”他评价段茂发绘制的《张生跳粉墙》，画面中的线条太美、太飘逸。
    从十几岁学徒开始，段茂发就秉承康乾五彩的技法，基于传统五色，注重红黄绿等色调的层次搭配，追求恬淡的艺术效果。如果一定要对他进行定义，段茂发是“学院传统派”。段庆新说：“尽管和很多绘画大家是朋友，祖父对西方素描、人体绘画持保留观点。他始终认为古彩是一门民间的古典艺术，讲究用料、用线、色彩、器型、烧制等配合，是‘釉上彩之大宗’。他多是集康乾以来的技法，在复古的基础上进行了细微的洋气化。”有人评价，他的古彩作品保持“五彩”的质朴端庄，又吸收清康熙五彩开光、地皮、图案装饰，线条沉着有力、设色明快具玻璃质感等优点，还移植粉彩、珐琅彩等艺术语汇，同时注入时代审美哲理。
    他的学生方复回忆，老师的“花头”曾经得到已故陶瓷艺术家傅尧笙高度评价，说：“古彩牡丹是段茂发最好，荷花是李盛春最好，欧阳光的梅花最好。”在古彩花鸟上，段茂发是一座高峰，至今无人逾越。已故的张志安曾为老师段茂发写挽诗，日：“师已辞世，心底觉茫然。光辉存眼底，深谊在心田。笔下呈异彩，艺林独精娇。劲节修竹美，耿介松梅坚。再赴景德镇，何处谒师颜。”后来他忆及恩师，又写下：“莫忘段茂发，古彩一高峰。”尊崇了段茂发古彩宗师的地位。
    晚年，他的作品透露一股拙朴之味，更难模仿和超越。
    段庆新特别提及祖父为景德镇陶瓷馆创作的古彩《红日松梅石竹》瓷盘，那是祖父古稀之年、重病在身时所作。整件作品苍劲老辣，笔锋沉着，色彩鲜艳夺目，用民族的传统象征手法古为今用，显示出古彩古朴、典雅、质丽、端庄的艺术特征，表达了对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欣欣向荣前程万里的美好祝福。这块瓷盘也是段茂发创作生涯的收笔之作。

传承：高徒和古彩研究所

    2010年6月，戴荣华、方复、蓝国华等老同学再次相聚，因为张志安的逝世，这次聚会感慨颇多。他们都是现代陶瓷界的著名人物，各自拥有独立的艺术空间和拥趸，他们也共有严师段茂发。尽管这些高徒眼中，对名师的记忆各有千秋，他们总是在不同场合提到对段老师的尊崇。
    1 956年，仅有十几岁的三人从不同的地方考入景德镇陶瓷美术技艺学校，后来段茂发开始教授他们古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段老师的授课严谨而传统，他对学生的第一个要求，是所有工具要干净、按规矩摆放。每个学生都得从画五寸的盘子开始，从线条开始练习，从花鸟开始入门，只有过了梅、茶，才能学画钒红多一点的荷花，三年级才能画人物。整个班级有20多名学生，在传统拜师学艺中不可能出现如此大规模的授课景象，段茂发也没有经验，为此他开创自己的古彩授课方法。每次授课，他都会自己先画出盘子，然后要求学生描图，一笔一笔练习，他就拿着根长长的竹烟竿，在教室里穿梭指导。对于一个一贯勤谨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方法能比得上言传身教。
    古彩这种艺术形式偏实用价值，陈设功能强，装饰性强，陶瓷特色明显，在古彩用笔、用料上，段茂发尤其讲究，古彩要中锋用笔、铁线描，油蘸多、料蘸少，只能用煤油和饵香油制成的嫩油画古彩。方复回忆：“古彩的颜色全是本土化，没有化工原料，用本土原料粉碎制成，跟其他技法不同。段老师的制作方法就是本土，洗染、填色、造色都是用笔，最多只允许用拇指第一节拓一拓。”
    三位高徒都见识过老师的颜体书法，粗壮、刚劲、有骨质，每个字都站得稳稳当当，就和老师的为人一样方方正正。于是，三人即使现在发展方向不同，做人都秉承老师的方正。这次聚会，三人念起段老师，不禁唏嘘感叹，“斯人已矣，徒留清风。”
    蓝国华回忆：“老师学徒传艺出身，也想有个专著传承古彩。他和施于人相交甚笃，两人一起整理了一份手稿，可惜造化弄人，文革时手稿被毁，留下遗憾。”
    段茂发坚持“粉本传高徒”，想把他设计的古彩图案、花面传给最好的学生，后来这件事也不了了之，没了后话。在作品本就不多的情况下，怎样才能让人认识一个真实的段茂发和他的古彩？段庆新想起家中留有的部分原料配方、粉本等资料，于是成立景德镇古彩陶瓷研究所，沿着祖父的道路，走下去。

    他的想法得到戴荣华等人的鼎力支持，就连《当代中国陶瓷精品》的主编、中央美院教授梁任生都专门给他写过一封信，说：“宣传和研究已故艺术家是对中国民间艺术的贡献。当然，宣传和研究已故艺术家，让他们的艺术与人生给后来者以激励。”对于段茂发的艺术造诣，《当代中国陶瓷精品》曾评价：“段茂发在传统陶瓷特别是古彩艺术方面造诣颇深，是承先启后的一代古彩宗师，国内外专家充分肯定段氏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对陶瓷艺术所作的重要贡献。”
    年少时关于祖父的记忆一点点被追回，段庆新庆幸自己的坚持。后继有人，这下，段茂发终于可以含笑九泉。

艺术家档案

    段茂发，字茂盛，号远高，江西、都昌人，生于1900年，卒于1976 年。自幼师承制瓷名艺人冯心宗先生，后在金家弄开设“茂发瓷社”，生产兼经营，让“五彩”之树枝新叶茂。他绘制的古彩瓷，古朴典雅，很受客商喜爱，“茂发瓷社”闻名遐迩。日本侵华时，景德镇遭轰炸，段茂发被迫关闭瓷社，四海漂泊，做布匹、食盐生意为生。
    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在景德镇工艺美术社、中国轻工业部陶瓷科学研究所工作。陶瓷学院创办时，调入参加筹建并在学院执教、搞创作。任教时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被授予首批“景德镇市陶瓷美术家”称号，陶院艺术系首任副教授、教授。教学期间历任班主任、毕业班班主任。年年被上级授予先进工作者或先进教育工作者。段茂发为国家培养了大批陶瓷古彩技艺骨干，多数人学业有大成，同时还负责为罗马尼亚、古巴、越南等国家来华留学生讲授陶瓷彩绘课业。
    作品有建国瓷古彩精品数十件送“新中国首次赴国外大型展览”，多次荣获褒奖与表彰，部分作品被国内外博物馆收藏，还有更多的各类作品为艺术界同仁和民间收藏家收藏。段茂发在传统陶瓷，特别是古彩艺术方面造诣颇深．是一代承上启下的古彩宗师。国内外专家充分肯定段氏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对陶瓷艺术所作的重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