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是中国的发明,但除了中国,世界各国边进口边学习,很快也有了自己的瓷器。别的不说,就青花一项,朝鲜、泰国、越南、日本,最晚到了明朝,都开始自己的生产,一方面减低对于输入中国瓷器的依赖;另一方面,更暗藏稳守突击之势,在国际贸易上,随时与中国争夺市场份额。因此,研究中国瓷器发展,不能只看国内的产销,更不能只看皇室的需求,那不单在学术上把瓷器局限为一部帝王用品史,更将错过瓷器在工业革命前作为国际贸易战的主角的地位。对于收藏家而言,很容易变成昩于大势的认知盲点。
说得煞有介事,那么,究竟是哪个国家的瓷器,曾经威胁过中国?
不错,还是那个国家——日本。
日本人对于青花,本身并不特别感兴趣,相对而言,他们的品味还是倾向于以宋代风格为代表的青瓷。但是,日本人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民族性,就是对于战胜自己的对手,有着一份莫名的崇拜,并且会随着这种崇拜,产生仰慕和学习对方文化的心态。譬如说,日本的遣隋使,对于隋朝并不怎么礼貌,甚至还狠狠呛过隋炀帝一遍,但稍后的遣唐使,却对唐朝死心塌地,就是因为唐高宗年代,日本曾被中国在白江口大败了一回;现代历史上,日本对美国亦步亦趋,同样来自二次大战的原子弹的余威;而在明朝,日本人一度以倭寇的身份,在中国沿海肆无忌惮,可是一场万历朝的中日战争,却把丰臣秀吉从朝鲜打得焦头烂额而回,此后,日本又乖乖地对中国恢复敬意,做回一个好学生的本份。这次的学习,就包括了青花瓷。
在中国正史上,这次青花的外传几乎不为人所察觉,因为日本人的青花,是从朝鲜的李朝传过去的,而同一时间,中国本身的政治混乱之极,朝中阉党和东林党斗个不亦乐乎,国内高迎祥和李自成揭竿而起,关外还来冒出个努尔哈赤,连景德镇都快要停产了,谁有空理会外国的劳什子瓷器?正因为中国大陆的这趟浑水忒大,日本才有机会摸鱼。时值十七世纪中期,也就是明朝、闯王、满洲、南明和三藩拼个天昏地暗的年代,景德镇进入了天启—崇祯—顺治—康熙这个漫长的低潮,皇室和民间固然没有心思钻研瓷器,而朝廷为了战争之故,亦屡次颁下海禁,于是晚明以来欧洲人的航海贸易,受到中断。然而,中国人有钱不赚,欧洲人的生意却还是要做,这时候,学有所成的日本人出现了,而他们给欧洲人(主要是荷兰东印度公司)送上的,名叫“伊万里”瓷。
“伊万里”(Imari),是一个九州岛商埠的名称,事实上,伊万里瓷的生产,是在邻近的有田町(Arita),但正所谓出处不如聚处,由于外国商旅都从伊万里购买瓷器,便因以为名。日本人从朝鲜半岛学会青花制法之后,又在本国发现了高岭土,于是开始制作自己的青花瓷。这时候,中国的瓷器潮流,已经从纯粹的青花,走向了颜色更为丰富的五彩和红绿釉,而日本人的瓷器,不但把老祖宗的本事学到位了,甚至还另辟蹊径:他们在瓷器上施以红蓝双色釉彩之余,还大量加入了金漆线条作轮廓勾勒,令成品的华丽程度大大增加,非常对欧洲买家的胃口,于是此消彼长之下,日本瓷器竟然一下子攻陷了中国的庞大外贸市场。时至今日,各位到英国、法国甚至土耳其的皇宫、博物馆和古董街,都会惊讶于日本瓷器的普及,那都是日本在十七世纪中叶左右所遗下的成果。
这一仗的失利,不但让中国在十七至十八世纪失去外贸上的甜头,更令中国瓷器在这近百年的时间,反过来成为日本的小弟,为什么?因为清朝收复台湾以后,虽然重行有限度开放和外贸,而景德镇的产品,亦得以重新流入国际市场,但除了我们引以自豪的康熙青花以外,中国还生产了大量的仿伊万里瓷器,凭借劳工密集之利,才在十八世纪左右,把日本瓷器的市占率重归手上。对于一个天朝上国而言,花将近半个世纪去打败一个蕞尔小国,面子委实不知哪里搁去。
衷心说句,论精美程度,日本瓷器相对于中国,委实犹有过之,唯一可惜的是,当年因为国际地位和种种商业、文化因素,日本没有完全走出中国的阴影,潜意识里还是千年老二的心态,直至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瓷器作品才陡然自立,让人眼前一亮。
明朝的红绿彩和日本的伊万里,实乃青花的变奏。而日本的伊万里模仿中国的明朝红绿彩,清朝的出口瓷又有部分在学伊万里,彼此的互相传承在今天看来,又有另一种收藏之乐。下一次,我们再看看,中国瓷器如何从单色的青花走向更多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