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谈瓷器,几乎离不开“景德镇”这三个字。可是,景德镇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瓷器的伊甸园,它真正在中国瓷器史上成为老大,要到元代青花瓷出现的时候。不管美术史专家如何强调它在宋代的辉煌,以及其名字“景德”是来自北宋真宗的年号,都无法否定它早年辈份低的事实。
为什么?因为在元代以前,中国所流行的瓷器是青瓷,从汉代的绿釉陶器,到魏晋南北朝的早期青瓷,由于政权分裂以及经济的原始性,整个中原大地,并没有出现一种计划性的、以手工业供养整个城市的生产模式;直到唐代,规模经济逐渐成形,青瓷与白瓷出现了首次的分庭抗礼,当时称为“南越北邢”,南方的越窑盛产青瓷,而北方的邢窑则长于白瓷,两者并驾齐驱,难分轩轾;到了五代十国,南方出现了一种称为“秘色釉”的青瓷精品,风靡北方,把白瓷压了下去;到了北宋,五大名窑中即使以定窑出现最早,排名上却只能叨陪末座,其余的汝、官、哥和钧,都属于青瓷系统,可见截至元朝以前,青瓷白瓷之争,青瓷一直遥遥领先!
“景德镇”位处江西,本名“浮梁”和“饶州”,虽然很早已经以瓷器生产为主轴,其名字亦在宋真宗年间受赐,可是在早期的青白争霸中,它并没有担当起重要的角色。相反,它不过是一位对于青瓷亦步亦趋、忠实严谨的模仿者而已。当然,景德镇在宋代的瓷器产量非常之大,但问题是,正如一个歌手,即使不断在全国走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但都只是唱着别人的歌,没有自己的作品,那么你能相信,这人能够成为万世不朽的巨星吗?不断唱陈奕迅的歌,不会为你带来陈奕迅的成就,顶多只能让你变成一位影武者而己。景德镇在宋代的繁荣,就是一种活在别人影子底下的繁荣。可是,这时候的它,已露出了自成一派的巨大潜力,因为,那里有着一种无可取代的原材料——高岭土。
高岭土是一种非常洁白、坚固、细腻的原材料,可塑性比起任何窑口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看五大名窑,定窑也是白色的,但是一掂量在手,感觉就是密度低、松散,颜色带杂质,不但许多造型完成不了(不够结实,结果抵抗不了高温而变形或垮掉),美观度也不足;对于青瓷,景德镇可以洁白瓷土模仿,可是青瓷却模仿不了景德镇的洁白,正如白纸上可以涂绿色,绿色纸却涂不上白色的道理,青瓷是一种有局限的工艺,一旦中原品味的大潮流变了,它就可能永远的失去优势。
结果,随着宋朝的陨落,青瓷的潮流走到终结。
蓝色和白色在中国文化里,一向不是吉祥的颜色,但在中东世界,却是穆斯林的象征。蒙古人把军队打到了欧洲,汗国势力则巩固在亚洲最西端,刚好把整个伊斯兰文化圈兼而并之,亦同时把他们的品味和工艺消化掉。刚巧,蒙古人也是尚白尚蓝的民族,于是景德镇,就在宋元之间的品味革命之中,找到了它的转型契机;用现代的商战术语来说,它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蓝海”,打出了另一个市场,另一片江山。
景德镇的高岭土,成就了青花瓷的白色基调,而青花瓷的蓝色,则是由西域的颜料和风格来完成。当中的细节,譬如究竟由谁下旨烧造、以及技术东传的细节等,文献上仍然待考,但可以肯定的是,西域的人和物料,来到东方的景德镇,是英雄来到用武之地;而景德镇在元朝崛起,则是先由“时势造英雄”,再有“英雄造时势”:蒙古人和穆斯林的品味,促使了青花瓷的诞生;而青花在中国诞生之后,则反过来被中东世界所疯狂。
在十五世纪,也就是大概明朝的时候,中东出现了一种称为Iznik的瓷器,正是伊斯兰世界对于青花的模仿和创作。笔者曾经在土耳其看过不少佳作,不过衷心地说,在苹果对苹果的比较下,瓷质、用色、造型、品味,都很难追得上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