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寻常理,蜉蝣一旦空,但留名与节,何必寿乔松。”这是1987年,著名陶瓷艺术家余翰青在生命弥留之际写下的一首绝句,也是他为自己60余年从艺从教人生走到最后画上的圆满句号,这一年,余翰青84岁。
余翰青,1904年出生于乐平余家村,名达。这位从乐平乡村走出的艺术家,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与对艺术的执著,在景德镇陶瓷艺术史和教育史上重重的写下了一笔。虽然,余翰青离开人世已经有二十余年,但他留下的艺术作品与人格魅力依然为人们所称道。
《瓷器》记者 张钧和
清平画室清平人
“清平画室”是解放前余翰青出道时给自己的工作室取的名字。为什么叫“清平画室”?这还得从他拜师学艺开始。
余翰青出生的村子是一个族居的大村落,村中有座古老的余氏祠堂。在余翰青的眼里,祠堂不仅是宗族活动的场所,而且是他艺术兴趣的启蒙。祠堂里的雕梁画栋上,不同题材的人物、花鸟、山水,生动有趣,油漆斑驳的色彩、古老纹绵,让余翰青着迷,并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艺术的烙印。
在上完高中后,余翰青向父母提出要到景德镇学绘画。余翰青的师傅叫陈德明(香生),是填、画兼能的高手。这时,陈德明在景德镇有一定名气,他不轻易收徒,但看到余翰青模样聪慧,有书生气,于是就收下了。陈德明给余翰青开课的第一句话就是:“学画,是件苦事,不要名利心太重,要有殉道精神。”
师傅的一句话,影响了余翰青的一生。无论是学徒期间,还是出道后自己闯荡,余翰青始终牢记着这句话,并用自己的毕生精力践行着。正因如此,余翰青出师后便在景德镇卖画为生,并把自己画室取名为“清平画室”,安守清平,一心慕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王锡良曾经这样评价余翰青对艺术的执着,赞其“太过细认真”。由于余翰青从不肯以草率之作示人,因此其作品不多,现存世更少。
余翰青的儿子、景德镇高专教授余少石回忆说:“父亲开清平画室,接受订单,当时的润资都非常高,但父亲的日子仍旧过得十分清贫。”余翰青做事,力求完美,其创作的每一件陶瓷作品,都要花费巨大的精力。因此他对自己的作品十分看重,不轻易卖出。有一次,一位客商相中他的一块瓷板,并以十石米的高价买走,但被余翰青拒绝了。
对于当时余翰青的艺术成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瓷器鉴定欣赏》一书这样评价他:余翰青先生博深的造诣早与“珠山八友”齐名。
年届不惑放曙光
余少石把父亲余翰青的艺术创作分为两个时期,即以1949年解放为界限,把解放以前余翰青创作称为早期。
余翰青早期作品工整典雅,以精细缜密见称。瓷上彩绘线条挺秀如丝,洗染花头,明暗洁静。特别是没骨洗染法,更胜一筹。如陶瓷馆藏品粉彩《牡丹》水盂就是其中代表作。他作品取材多为花卉翎毛,鱼草蔬果,走兽、博古,间或也写山水人物,其中花鸟尤为上品。少时因好养鸽,故所绘鸽子,无论绘于瓷、纸,都表现得生动逼真,姿态各异。有的凌霄飞舞,有的花间啄食,有的休憩理羽,有的追逐嬉戏,深得画坛称誉。
解放前夕,余翰青受聘于东方艺术专科学校,并在这所学校任教时,迎来了全中国的解放,那年余翰青45岁,正值不惑之年。新社会、新气象,给了余翰青巨大的创作热情。刚解放不久,他创作的两幅国画作品,参加解放后在北京举行的全国第一届美展,并收入美展纪念画册。以后的江西省美展、市美展相继举行,他以旺盛的创作激情送画参展,多次获得甲等奖。
1952年,景德镇市委市政府把身怀特艺的陶瓷老艺人组织起来,成立了陶瓷工艺美术社。余翰青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和一批有专长的名家、新秀,相聚一堂,潜心创作。在此期间,他为轻工部创作设计了一大批“建国瓷”、“出国瓷”,赴东德、捷克、波兰等欧洲各国展出,受到嘉奖。如300件粉彩“孔雀牡丹”瓶一对(系没骨洗染法)、300件“百鸽图”瓶一对等,均为国内外博物馆收藏。
正是因为余翰青在陶瓷艺术上的突出表现,1955年,他与市长尹明等3人赴北京参加“五一”国际劳动节的观礼活动,如此礼遇,对于一位贫寒出身的艺术家来说,是做梦都未曾想过的事情。回来之后,中共景德镇市委第一书记赵渊,找余翰青谈话,要调他到新的岗位,筹建陶校,为新中国的陶瓷美术事业培养急需的人材。他愉快地来到位于东郊新厂的“陶瓷美术技艺学校”,担任专业课老师兼班主任,正式开始了从事艺术教育的师道生活。
1958年,陶校与市建筑设计学院合并为景德镇陶瓷学院,次年,余翰青被市委市政府评为陶瓷美术家,并晋升为陶瓷学院副教授。在教学与创作的过程中,余翰青的人生与艺术价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展现,如今,他指导严教的学生、留学生分布在全国及世界各地,在陶瓷美术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
风霜雪雨见松骨
余少石在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中这样写到:“倘若没有‘望尽天涯路’的探求,没有‘衣带渐宽人憔悴’的艰辛,没有‘寻她千百度’的执著,也就没有‘拙翁’(余翰青晚年字号)这位老人了。”短短数语,道出了余翰青在取得艺术成就的过程中所承受的经济与精神上的压力与痛苦。但也正是有了这份压力与痛苦,才能显现出一位真正艺术家的人格魅力与气节风骨。
余翰青不善交际,性格较为清高。尽管早年时期,他在景德镇已是名声鹊起,然而他的物质生活却过得十分清贫,常有举家断炊境遇,但他对艺术的执著却丝毫没有动摇,不为权贵、金钱所动。
余翰青一生简朴,不抽烟、不嗜酒、不打牌,几年如一日致力于陶瓷艺术。在旧社会,他愤世嫉俗,我行我素,从不结交权贵。曾经,景德镇一位驻军楼司令到余翰青家求画,因为楼司令横行乡野,余翰青十分看不惯他,如今他却上门求画,让余翰青颇费一翻脑筋。思来想去,余翰青画了一幅讽刺画,画面是两只虾子,一轮残月,寓意楼司令附庸风雅。幸亏画还没交付,楼司令就调走了,不然是怎样的结局还难预测。这幅画余少石仍旧完好地保存着。
在余少石的母亲之前,余翰青曾在景德镇娶有一妻,并生育了一个男孩,然而命运多舛,婚后不到几年,妻子死于白喉。在丧妻之痛还未抚平,厄运再次降临。抗战爆发后,日军多次对景德镇进行了轰炸,余翰青与前妻所生的儿子就死于日军的一次轰炸。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余翰青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余翰青坚毅地走出了痛苦,在艺术上涅槃。
上个世纪50年代后期,人们在余翰青的作品落款上惊奇地发现多出了“病臂”、“左笔”字样,都感到十分不解。原来,在一次与学生的篮球晨练时,余翰青右手接球时,因球力过猛,导致其右臂受伤。从此,右臂伸不直,举不过头,也抓不到自己的左耳了。他担心废了手臂画不成画。天意人为的信念,使他倔强地抗争着。一面多方治疗,一面积极锻炼,恢复功能,并开始以惊人的毅力练习左手书画,以备不测。在这几年中,他创作的画幅有增无减,还有意识地弄起手指画来。
对自己,对艺术,余翰青表现出一位真正艺术家所具备的风骨,而对待他人和同事,同样是独具人格魅力。当年,陶院一位很有才华的青年教师被打成右派,很多人开始疏远了他,他感到前途渺茫,曾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余翰青不仅没有和那位青年教师划清界限,反而与他走得更近,处处鼓励他,每到周末休息,余翰青就把他带到家里,吃饭聊天,探讨技艺。这时,有位领导提醒余翰青不要和那位青年教师走得太近。对于领导的好心提醒,余翰青只是笑笑,没有放在心上。
德艺双馨霞满天
1968年“文革”开始,陶院在这场规模空前的运动中撤消,余翰青自动退休,回到家中,从而告别了教书育人的生涯。这年,他64岁,正是艺术创作的黄金时期。赋闲在家的余翰青,晚年也不偷闲。他科学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读书看报、听广播、写字、画画、刻印、写诗词,晚年生活过得十分充实。无论寒冬还是酷暑,余翰青的艺术创作从没有间断过,直至1987年逝世,他创作整理的国画作品有近千幅。
余翰青晚年的画,立意高,构图简洁,笔墨老练古拙,很有力度。余少石说:“父亲还有个特殊的本领,画几张画,画什么,心里都有数,用多少颜色,十分准确地事先配好,画完了颜色也用完了,一点不浪费。他画陶瓷时,工作环境、工具都非常清洁,整理起来十分认真细致,有时近于刻板迂腐,只求效果不计工时。 ”
据余少石介绍,上世纪70年代初,他应市美协之邀,举办了《花鸟画技法讲座》,写有8万多字的讲稿。1986年在香港“中艺”举行的景德镇陶瓷名作展上,余翰青的8件陶瓷作品大受欢迎。香港《华侨日报》、《文汇报》、《明报》等撰文盛赞,“……在展品中8件乃是年已85岁高龄的陶瓷美术家、景德镇陶瓷学院副教授余翰青老先生在30至50年代创作中留下的珍藏品,今次参展的‘松鹰’、‘春柳鹦哥’等瓷板画,均显得功力深厚,古风卓然。老人大雅久不作,几十年前的珍品今天尤其难得……”这8件艺术珍品在港创汇达几十万。
1987年,余翰青在家里,安静地写下了一首诗:“生死寻常理,蜉蝣一旦空,但留名与节,何必寿乔松。”回首自己走过的路,余翰青没有留下遗憾。他像一道晚霞,在放尽自己的艺术光芒之后,走进了人生的终点。为了缅怀余翰青的艺术成就,在他去世的第二年重阳节,市书画院、陶瓷学院、市政协、市文化局隆重举行“余翰青书画遗作展”,展出近百幅不同历史时期的精品。这是永不忘却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