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小欢喜

  那一天，到一处居民楼造访画师，苍茫暮色掩盖了他家的形迹，我只好估摸着爬楼，突然就嗅到樟脑油的气息，这种隐秘的香味将我引往目的地。在景德镇生活，无需按图索骥、照本宣科，总能觅到来自尘土、矿物；流水、火焰；乡野、远古等各种惊喜，循着樟脑油的气味，也许是有人在画红；听到轱辘车的声音，说不定能见证一下手工拉坯；溪水淙淙中，水势陡转，正好有水碓起起落落碾着瓷石；拐进一个小巷，突然就回到千年之前，正站在满地的匣钵和古瓷片之上……
  景德镇好像每天在变，又好像从未改变，她有千百般模样，让人沉迷。而这些无言的静美，总叫人欢喜。
一
  从逸闻开始这些欢喜。先说说景德镇和“China”的掌故。这个小写代表瓷器，大写代表中国的英文词汇，有一个和景德镇攀扯的附会。在李希霍芬、殷弘绪开始认识景德镇时，这里还是古称“昌南”的小镇，当地土话带着口音、洋人们发音不准，直直将“昌南”念成了“china”。在china 成了中国和陶瓷的今天，而昌南，仍然是昌南。
  她从来就没设防。要不然，天主教传教士殷弘绪也不可能在这里住了七年，整理出两份共三万余字的报告信，把景德镇瓷器的制造秘密完整地介绍到欧洲。而且他在回国把耳闻目睹的景德镇制瓷技术反覆研究、试验，最终烧制出类似景德镇式的硬质瓷器，复制了景德镇。
  “工匠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简洁而有力的表述。山寨容易，创造很难。一直以为逛古窑是对景德镇的初级了解，河西、新都、雕塑瓷厂、莲社北路、陶阳新村……各种散落在景德镇作坊、聚落，才隐藏着景德镇的终极秘密。
  先不说那些载城的器物，只说集市。
  前段时间雕塑瓷厂内正好有个陶艺展，展厅设在“乐天陶社”咖啡馆，取名“正在成长的女生”，全是女陶艺家作品，柔软、温和、唯美；咖啡馆前，坐着几个漂亮的年轻老外，喝着咖啡，快活地晒着太阳。这是“雕塑现象”中的一个片段。每逢周六或假日，这里还有陶艺讲座和创意集市，能寻到各种玩物。雕塑瓷厂充分利用闲置的旧工业厂房和厂区，聚集人气，利用厂区内陶瓷生产配套服务，从事个性化的陶瓷艺术创作，形成了艺术家聚落。类似的艺术家聚落，在景德镇十分兴盛。它们或者依托了老瓷厂的配套产业服务，或者集中了中青年艺术家的陶瓷作品，或者是陶院老师和学生的些许概念。在瓷器街和老厂搬迁的时候，满目苍夷和支离破碎曾让人十分悲凉，总在为这些陶瓷自由市场的强行割裂默哀，没想到转眼间它会像蒲公英的种子那样，生发出这许多新的聚落和格局。冥冥中有一张隐形的网，把古镇聚合。
二
  景德镇是一个有千年制瓷历史的古镇，一座城市，单纯依靠手工业支撑起如此漫长的岁月，这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手艺成就了这座城市。
  回到1995年，旅居加拿大的景德镇籍陶艺家李见深，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并用DV 拍了一部纪录片《我在中国的家》，片子里他眼中的故乡不是新崛起的高楼，也不是遍地的陶瓷，而是沿河有着暧昧店字的夜店和窑砖头铺就的弄堂小路。据说，时任陶瓷学院的院长秦锡麟看完片子吓了一跳。这部纪录片在世界陶艺电影节上获得了银奖，并成为当年法国电影节的开幕电影。后来李见深开始了另一个乌托邦式的实验：在“三宝”建起了一个国际陶艺村，保存传统又开拓视野。
  尽管李见深片子中的景德镇也在被“城市改造”得面目全非，烧制了无数精美绝伦瓷器的柴窑、用废弃窑砖头铺成的古朴小巷、卖各种釉料和颜料的店铺、坯架林立辘轳车飞旋的作坊，转眼间被大片“庸俗”的楼房替代。但是手艺没有止步，于是她能够换个方式再生。景德镇的成长暗合了列斐伏尔的理论，“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与之相关的生产方式，包括那些通常意义上被我们所理解的社会，都生          产一种空间，它自己的空间。城市有它自身的实践：它塑造自己，其空间恰如其分。”一度有一段时间，景德镇在政治、经济上的地位日益边缘化，她甚至卷入多次人为的尴尬事件。她能泰然自若，依仗的不是权势、钱势，而是千年瓷脉从未间断。
三、
  在景德镇，数不清的人都在从事与陶瓷有关的事情。认识其中一个，可能就会派生出后面的一大堆，大家都在做着与陶瓷相关的事，路上遇到某个貌不惊人的男人或者女人，可能就是正在向“大师”名头冲刺的艺术家。
  “前店后坊”的格局在这里仍旧具有生命力，随便转悠，就能看到画红、捏雕、拉坯、吹釉。尽管我认为在街边树上瓷灯柱过于劳民伤财，却没法说这种直接的表现没有宣传力，愣是能整出一点文人情怀。有位友人写了一篇古文，追捧景德镇的繁荣，文章太过骈俪，道得却是事实。文说：“千年遗珠，昌南古镇。太平窑，十八渡，九曲巷，青石板，蓝边碗，草鞋码头；御窑厂，龙珠阁，十里市，琉璃瓦，珐琅樽，紫金华城。
  临黄山，毗仙庐，近朱子之乡，通西子湖畔，达东方明珠，直飞京城，江南名镇展新姿。正值盛世，政通人和，民生富庶，瓷业复兴，黄发垂髫皆怡然。昌江上，白鹭振翅；珠山麓，意气飞扬。逢盛世，尚文风，承继先贤之德，文艺鼎盛，瓷都文士竞风采，笔耕不辍，进魏征之言，书东坡之志，绘板桥之节，与盛世共荣，与时代俱进。”毫不夸张地说，黄发垂髫确实皆在陶瓷上怡然自乐，随便找一个人也能说道说道瓷器。尽管也有“一招鲜，吃遍天”的嫌疑，难得是一个喜欢。
  作坊里，少男少女们低头勾勒，收音机里传出：“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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