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祖父遗留给我们两样东西:一样是被青翠的竹林环抱的坟茔,另一样就是高高地悬挂在厅堂的瓷画像。年复一年,祖父庄严地固定在瓷板上,用一张不变的脸看着我们的每一天,看着后代的喜怒哀乐。
我若干次伫立瓷画像前久久凝神,这就是坟茔里埋葬着的我的先人,不曾谋面却觉得离他很近,我的血管里有他的血,容貌中有他的影子。
瓷画像是家族不灭的火烛。
让我们懂得生命的藤那么漫长和坚韧。我们的日子,因为瓷画像的存在,有了生活的厚度,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祖宗们遗留给这个世界的。
先人辞世之前,颤颤地叮嘱:“别忘了,画瓷像。”用尽全部的气力在托付。人的一辈子只有一张像,仿佛走进了瓷板,才会有安稳的方式在子子孙孙面前活着。
瓷会说话,是瓷上的眼神。
人间烟火中,我们真实的活着,感受到他怜惜和关怀,似乎在说:今生若定。
眼神是期许和力量。
嘹亮我们的前辈,镌刻我们的祖先。神秘的瓷画像上,有了关于先人的话题和猜想,它是最亲切也是最温馨的家的概念,在柔软而寂静的灯光下升华出一个家族的神圣。
是呀,再穷再苦都不能少一块瓷画像,它是血脉的追溯,当家缩小成一块块瓷板时,满溢着亲情的思念投影在雪白的平面上,于是,成了心头的萦绕,我们的眼睛含着泪,记忆开始扩张。
瓷画像是颗颗魂灵,被家族们收藏成风俗,在我们的城市和乡村漫延出遥远的怀念。
乙
保持我们的姿态:仰望。就像面对我们的先人面对瓷。
瓷是女子,白皙,易碎;瓷是男子,身体里蕴藏着厚沉的思想深度,这种细腻而洁净的物质是中国人的文化智慧,世界 对东方的向往,少不了瓷。
夜行车。对坐车的人来说是紧张,我却喜欢穿越夜的速度。高速公路两旁摆布着赣东北的山岭,在黑色的幕帐下给人压迫感,冬雨清冷地敲打着玻璃,我姓彭的兄弟在景德镇的工作室等我,那满目的青花守着一壶好茶,等我不知疲惫地赶来。
一个炉子,把泥土和画烧在了一起,从民间出发,烧制成我们的崇敬。景德镇对南昌带来的最大影响,无疑就是南昌瓷板画。
原先我并不在意这种民间的工艺,孩提时代住在胜利路的老宅子里,记得瓷板画店里戴着老花镜,长须飘飘的先生精细地绘制某个家庭的老人或逝者,还有明星像。我尚不懂这是否叫艺术,但至少是风气,画瓷板像是谋生的技艺,就像满街叫唤的弹棉花、补缸锅、磨剪子的一样。不过我曾想,有一天自己也被画入瓷板,那副老态该是多么有趣。
当我走进王跃林先生的瓷板收藏室,琳琅满目的瓷上人物,忽然被震撼了,瓷上的眼神直视我们心底。
瓷板的肖像不再是形,而是神。
于是,我开始关注这门艺术,甚至偶尔还写点评论,虽然隔靴搔痒,但毕竟认识了它。尤其圈内的书画家们积极投身于瓷板上的创造,我才发现文化已经离不开它。
彭兄的瓷板在炉中烧好,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取出,然后用红木框装饰好,挂在墙上,充满中国元素的瓷板已脱胎成高品位的艺术。
丙
瓷板画是距离我们这个时代最近的南昌地域文化精神。
我向北京的朋友眉飞色舞地谈起南昌瓷板画,来人个个满脸狐疑,瓷不是景德镇吗?天下人尽知的我何必说,天下人不尽知我才会说。我指指隔壁的故宫,或许那个千里迢迢从意大利到中国打工的宫廷画家朗世宁就是南昌瓷板画的发端。
一个本想来中国传教的米兰小伙,却成了供奉内廷的画家,在中国画坛上郎世宁自成一家的缘由,无疑是他把讲究透视的西画手法渗入传统的国画。
郎世宁先生为古月轩的官窑画稿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他的笔下正孕育着一场革命。到了光绪年间,洋彩从西方开始盛行古老的中国,对瓷上彩绘推波助澜,尤其清朝皇帝鞠躬下台导致官窑停办,为宫廷绘制瓷器的艺术流散民间,并且在没有约束的前提下,充分发挥个性。 “郎世宁”款也惊显民间,这些大部分是仿郎世宁先生之技,不过在人物的刻画上已经有了素描的特点,瓷画像顿时生动起来。
购买景德镇的白胎瓷,设红炉,彩绘瓷器,南昌的绘瓷艺人一时呈现热闹景象。
感谢一个叫梁兑石的南昌人,这位石庐先生从饶州窑业学堂完成学业后,回到他的故乡,所做的重要决定就是开设丽泽轩瓷庄,或许当年他并没有考虑到这个瓷庄的标志性意义,只是在门口挂上了“肖像瓷像”的招牌,靠手艺营生。
这招牌是南昌文化在民国年间极为耀眼的一块招牌,南昌瓷画像就从这块招牌出发,成为一个城市的精神瑰宝。从此“梁兑石监制”成为品质的象征,一批卓越的工艺美术师被载入瓷板画艺术的史册,“中华瓷庄”、 “肖庐瓷像馆”、“丽芳瓷像馆”等象雨后春笋般遍布老城区的街头。
可惜的是,梁兑石先生在抗日战争时逃亡巴蜀,途中日本人的战机扔下炸弹将这个艺术生命终结,但瓷画像的艺术并没有因为梁先生的去世而断裂。
这门艺术有着完整的脉络,从梁兑石的前辈余干秀才邓碧珊先生,同辈吴月山先生,后辈杨厚兴先生、冯杰先生,代代相传,几乎是顽强,把南昌特质的文化坚守到今天。
我为这样一个并没有血脉关系,前赴后继的团队而礼赞,他们感受着瓷画像的升沉荣辱。
丁
把孝画在瓷板上,以至在文革时期又把忠也画了上去。瓷画像颇具汉文化的情感,这种风气到现在仿佛已经流失,南昌瓷画像,它孤独吗?
失传,就似先人们在瓷板上面对我们失语一样,每当我听到这一个词会萌生一种疼痛,这是瓷画像艺术的痛苦。
不少传统文化因继承的环节出了问题,为此断代,对我们来说都是重大的失责,如何对前人说?后人又如何讲?都是一个“愧”字呀,更谈不上发扬,这是一代人的责任,无法问责到某一个人身上,完全需要个人的良心和集体的体制。当地政府对瓷画像的保护算是用心良苦,使这门不算太老的艺术再度萌发,让我洞察到青春力量地归来。
我们再不愿意看到学了这门手艺是误入歧途。画瓷画像的人为门庭冷落而奔波的景象一去不复返。
杨厚兴先生直接用彩绘上瓷,表达出更为质感的肖像,奠定了瓷上肖像画在中国工艺美术史中的地位。艺术也在进化。冯杰大师则走出了瓷画像的精品之路。我们惊喜:深根于南昌的瓷上艺术没有这样冷静下来,更高技艺的手法使它完成了下里巴人向阳春白雪地跳跃,它不仅是孝和忠,不再是普及性的文化,现代文化元素的指导下,除了记述,更是一种审美。
发扬中继承,创造的思维扭转了被动过程的承接,如今看到的瓷画像是精致和尖端的文化精神,一个家家都有的瓷板成了升值的投资取向。
香港摄影家仇水平先生在香港开设唯一的“江西瓷像馆”时,开始有了大陆之外的瓷画像驿站。近三十年的亮相世界,当异国的人们为之叹服的时候,我们不得不佩服人的智慧,就是这种惊人的创造力,在传统文化上嫁接着新鲜的事物,以瓷为宣,陶瓷彩绘与西方照相术揉捏出崇高的精神品味。
彩色瓷板画成为国礼,是对南昌文化的致敬。
戊
瓷板画。
国务院公布、文化部颁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的好友王跃林先生作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日南昌瓷板画代表性传承人依然在他的工作室里操劳,他创办了瓷板画的传习所,广为收集历代传人的作品,甚至到香港将流传海外的精品拍回来,这是文化的一种记忆,以供人们参观、学习,并着手培养新人,使瓷板画艺术的血脉得以延续,跃林的举动引起了南昌东湖区文化部门的高度重视。
他的瓷上乔丹,连汗珠都画的那么晶莹透亮,让观者目瞪口呆,其实这种技艺还只能说明过去,传形者为匠,传神者为师,形似到神似完成了南昌瓷画像的光辉历程。
王跃林的眼神不好,可他瓷上人物的神都在眼里。
这才是他第六代传人的艺术精髓、魅力。
瓷上的眼神呵,盯着我们的坚定与去向。
需要一个纪念馆来诉说南昌瓷板画的故事,把所有的心绪驱赶到怀想的圈里,它的悲壮、痛苦、沉沦和复发的生命力。
2010年2月于滕王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