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平: 厚德守愚方为师

  画家蒋立平是那种走到那里，就能把“气场”带到那里的人。就像康定斯基所说，一个人如同一种颜色，是可以既暖又冷的。比如红色是一种“冷酷地燃烧着的激情”，这里的冷酷之冷与燃烧之热是可以和谐在同一颜色之中的。蒋立平经常穿着的红衬衫和经常绽放的笑颜能给你燃烧般的温暖，而与他交谈你又发现，他的置喙世事，臧否人物，评点艺术，总有他冷峻或者独特的见解，并不总是一团和气。他的见识与观点、口才和机智、洒脱与自信，甚至他那独特的“普通话”，似乎都带有一种“冷酷地燃烧着的激情”。漫说今天的他顶着“中国陶瓷艺术设计大师”的头衔早已声名鹊起，就是几十年前，当他还是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一名学生时，他那基本功扎实的课内外习作，他的多彩课余生活，往往成为同学们关注的焦点，用今天的话说，总给人感觉比较“潮”。那时的他影响力就已经不限于本班、本年级甚至本系了。以至于几十年过去，作为一起跟周国桢教授等名家学艺、同样离开多年又回到景德镇并且都姓蒋的大学同学，偶遇一位老师或者老同学，我说：“我也是陶院毕业的，姓蒋......”对方马上笑着打断说：“知道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蒋立平！”

观其人，品其艺，你可以感受到蒋立平独特而又一以贯之的人格个性。或者说，是他独特的人格个性成就了他独特的艺术个性。仅举一例：他把他的工作室取名为“德愚庄”，德愚，不仅意指他多年潜心画鱼有所成所悟所得之“得鱼”，更是他钟情于厚“德”守“愚”精神品格的一种个性化表白。这两个字是值得画人咀嚼品咂的。想那老庄孔孟，都是古来第一等聪明人，各自都有一套第一等聪明哲学，却无不以“厚德载物”为襟怀，以“抱拙守愚”为品格，从而成就自己博大、宽厚、朴真、务实的道德心灵和精神风貌。当然，我不能说，蒋立平就已经修炼到了那种厚“德”和守“愚”的境界，但作为一种艺术追求和精神上的“夫子自道”，似乎也可印证他人格个性和艺术个性的一面。

 

走进他的“德愚庄”，你会被一件件作品的意境、技巧、韵味以及弥漫于工作室的典雅、静逸之气所陶醉。此公仿佛得神助于天外之笔，玩物象于股掌之中：构图别致而生动自然，笔势轻松且不离法度，清幽旷达、超凡脱俗，既给人以艺术享受，又使人精神得到净化。 

画鱼，是蒋立平最钟情也最富特色的瓷画系列之一。应该说，无论在水墨画还是瓷画领域，以鱼入画者，古来不乏其人。而蒋立平所画之鱼，画与文并美，文共画相长，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老子《道德经》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则借其意，在画鱼作品上留下“鱼可渔，非常鱼”之类句子。他的“非常鱼”，从形式到内容似乎都在追求一种“道”的境界。

蒋立平的瓷画之鱼，我感觉是在用后现代“极简主义”的思维理念，来表达深厚幽远的精神境界和文化内涵，这一简一深，形成了有趣的对比。例如他画的青花釉里红瓷瓶《双鱼图》，运用的正是自己擅长的“极简主义”风格：修长瓷瓶的正面，满版画出双鱼图；几笔粗壮的青花直线，简得不能再简；几笔釉里红涂抹，看似随意地表现鱼身，明快得不能再明快，却显得十分大气，也体现了鱼的更内在本质。莎士比亚说：“简洁是智慧的灵魂”，不要低估了简洁的力量，多少根瓷瓶摆在一起，都盖不住它的视觉张力！背面瓷瓶题写书法，字体遒劲、饱满，有力地诠释了中华文化的一个带有生存智慧的命题：“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寓意深刻，形式感强，感官上简约明快，品位和寓意皆十分优雅。

再看他的青花釉里红瓷瓶《观鱼》。

人所共知，《观鱼》取材于古贤哲庄子与惠施论鱼濠上的那个经典故事。可是蒋立平告诉我，他的《观鱼》想表达的，是庄子那种“知鱼”态度的坚执，那是一种尊重他人、尊重他物存在价值的信念。结合蒋立平的自称渔（愚）翁，我于是在他的《观鱼》里读出了三层意思：即子非“鱼”（本义）；子非“余”（你又不是我）；子非“愚”（你不笨啊）。其他的，不须多说，也许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观鱼的念想。这就是他的画鱼作品表达形式之简约，思想释义之丰富的妙处。

曾有人问他，鱼本圆滑灵动，怎么想到用粗笨直笔画呢？他说：笔下之鱼，源于心中之鱼，但心中之鱼却未必源于眼中之鱼，庄子心中之鱼跟惠施的不一样，别人心中之鱼跟我的也不一样，我是用眼在看，用心在画，我觉得用粗线、直线更能画出我心中的“鱼情”，或者说我向往的“愚”情，这就够了。

说的也是。其实没有谁规定鱼一定要怎么画。意笔，在西画中几乎没有，在中国画里却比比皆是。实者虚之，虚者意之，这是我们的古道。南北朝画论家宗炳就提出过 “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 的创作理念。八大山人也喜欢画鱼，他画的鱼也简约到了极致：几根线条，几点墨色，不见荷塘，甚至不见水，只有计白当墨的禅意。

立平之作，除了“鱼”味独特外，他的其他系列创作也大可评点。如他的油画系列、国画系列、雕塑（尤其动物瓷雕）系列等。他的国画小鸡和瓷雕雄鸡尤其突出，他的国画小鸡稚拙天真，充满童趣，像是画我们周围的孩子；而他的瓷雕雄鸡系列，则一个个像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男人：有的傲慢，有的好斗，有的雄健霸气，有的喜欢炫耀。极具人情味。

他深知，画鸡、塑鸡之形容易，抓住其神不易，尤其表现出那种“物化为鸡”的人之精神风貌更不易。所以从大学时代起，“与动物为友”就成了他的座右铭。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从知之好之，到乐此不疲，给他留下了大量的各具情态的动物速写。几十年来，生活的历练、生命的感悟、艺术的追求、画技的精进，使得他下笔无碍，涉笔成趣，佳作叠出，极富艺术魅力。

    在我看来，蒋立平瓷画艺术价值和商业价值之所以被人日渐看好，如下三点值得玩味：

一是简化形体，突出视感。曾有人探讨，毕加索的画为何能卖出天价？视觉的陌生感是其首要原因。画如为文，有的人一辈子文从字顺，甚至也可以行云流水，却“到底意难平”，何也？关键是未见自家“文眼”，惟自家“文眼”一开，满篇才活，画亦使然。在信息爆炸、图像泛滥的今天，如何凸显作品的视觉新鲜感，对画家来说尤为重要。石涛曾凿凿而言：“笔墨当随时代”，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李可染画山水都不失为加强中国画视觉效果的典范。他们的上述作品甫一出现，便给世人一种与传统国画完全不同的视觉新感受。如李可染从伦勃朗油画中获得启示，突出了山水墨色的强烈对比，使作品更显气势雄浑，森若剑戟，因而极富视觉冲击力。中国的民间绘画则更是解放色彩，简化图像，强化视觉和情趣，使中国绘画的美学特征得以升华和凸现。

二是迁想妙得，蕴蓄精神。所谓“迁想妙得”，就是把自己的主观情思通过画面包括书法题写文字迁入表现对象之中，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三国魏嵇康《养生论》），“神与物游”，然后“妙得”于这种浸透了画家思想情感的的映象熔铸，使之具有撼人心魄的精神力量。

三是超凡脱俗，高标独格。“画之妙处，不在华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细，而在清逸。盖华滋、精细，可以力为；雅健、清逸，则关乎神韵、品相，不可强也（清王昱《东庄论画》）”。一个艺术家，尽可能地使自己的作品去浊扬清，不随人俯仰，不步人后尘，展现自家面目，才足以使作品不同凡响。

行文结束时，想起老子说过的一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这似又回到了“德愚”的主题：“利万物”即是厚德，“不争”即是守愚，上善若水，才有鱼的无限生机！愿老同学蒋立平更加恪守上善，如水得鱼（德愚），既善结瀚海之缘，又不坠青云之志，弘博地思索，虔诚地追求，必能抵达更加深邃高远的生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