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失“都”之痛

  瓷都就是景德镇，这似乎已成为一种定向思维，但突然有一天某协会评出了新瓷都，而且不是景德镇，这种荒唐的结果，让景德镇人感觉不可思议，又非常值得思议。

一

  进入2004 年，景德镇人回忆起1004 年宋真宗以年号为命名的辉煌历史，突然想起，“景德镇”1000年了。

  于是，一系列大型庆典活动紧锣密鼓地铺开了。活动中，除安排了一个“首届景德镇国际陶瓷博览会”的主要内容外，还有一些建桥修路、安装极具瓷都特色的瓷灯柱、设置“神火”“太平窑火”城雕和陶瓷文化墙等配套的市容建设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些立竿见影的动作，让各个层次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景德镇这几年确实变化了”。

  也正是这一年，中国陶瓷工业协会不甘寂寞地效仿中国工艺美术协会，把“中国瓷都”这种本不是评比而成的称号评给了潮州。

  有人说，这是景德镇千年华诞一份最糟的贺礼。愤怒写在了景德镇150万市民的脸上，“瓷都的地位是历史形成的，不是评出来的”，说着这话的同时，有6 名律师甚至要组团和评“都”的协会对簿公堂“讨回公道”；在该市两个民间团体发出的“‘中国瓷都’在哪里研讨会”上和面对媒体记者的采访时，官员们也非常羞愧难当。

  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对“中国瓷都”评给潮州的唯一理由，是潮州2003 年陶瓷销售额、出口额和企业数量的大和多。在景德镇人众口一词地“不应以产值或销售论英雄”等“夺都”声中，这个令景德镇失“都”的落后的真正原因，似乎也应该从我们的内心打捞出来。

二

  上个世纪70 年代和80 年代，景德镇的陶瓷曾出现过辉煌，这时的潮州还是以仿冒景瓷为“生”，德化也在“小打小闹”之中。然而，进入90年代，后两者似黑马杀出并势不可挡，景德镇却相形见绌地开始走向衰落。

  和谁害死了岳飞一样，大家都说秦桧是元凶，但有人提出的真正罪魁祸首是宋高宗似乎更有深度一样          。从表面来看，景德镇“中国瓷都”的牌子似乎是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偷着送人”了，也有很多人觉得，当地政府应对“瓷都”的失守负主要责任。

  他们认为，景德镇在上世纪90年代末的陶瓷企业改制难辞其咎。当时号称十大瓷厂的几家国营企业在“学绵阳”中应声而倒，一半以上的瓷业工人纷纷下岗办起了作坊。“这种改制非但没把企业搞活，相反还退到解放前千家万户搞作坊的地步。”在一次国有陶瓷企业资产重组会上，一位曾在陶瓷企业工作多年，后调到市地税局的领导尖锐地指出：这是一种倒退。据德化宣传报道组组长涂德望介绍，德化是小作坊发展壮大起来逼倒了大企业，你们景德镇是把大企业分散成小企业。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前面地税局领导的话相同。

三

  其实，景德镇的陶瓷企业由大变小，并不能完全说是从辉煌走向衰败，也可以说是进入了一个涅槃新生期。

  在潮州，并列于一条路边的枫溪一、二、三厂等几个大瓷厂内，四分五裂地变成小作坊其实也是这种现象。这些裂变而成的小厂条件并不佳，都是缩在一栋栋简易的、用土坯砖垒砌而成甚至以竹篱为墙的低矮厂房里。土生土长的52岁的“拐的”师傅邱兆平说，他亲眼看见这里几家靠近城市的瓷厂纷纷瓦解，尔后一些家庭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地在枫溪农民的粮田里冒起。潮州的陶瓷作坊何以能够生机勃勃且日渐壮大呢？撇开其地理位置和侨乡的优势外，这里的陶瓷企业主要集中在枫溪，在做大后有序地向枫溪外围拓展。这样集中的分布，使产业链很容易地形成，为企业生存创造了一个整体环境，是功不可没的。景德镇的政府职能部门只主宰了这些企业的涅槃而未管新生，企业解体后，没有出台相应的配套体制，让企业正常裂变。一些留守干部也不再作图变，只留不守成了蛀虫。大企业不复存在后，一些自然新生的个体作坊，非但没有得到政府“抚养”，相反还遭到无意中的扼杀。

  小企业的衍生中，政府在陶瓷企业的发展上无长远规划，老是被投资者牵着鼻子跑，东面湘湖镇，西面石岭、罗家，南面吕蒙，遍地开花建陶瓷市场、陶瓷工业园、科技园。明明是这种遍地滥开花，却还打着集中规范的幌子，将自然形成的老厂、赛宝坦等陶瓷市场东赶西赶，把这些陶瓷作坊累得气喘吁吁甚至趴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一会儿拆除煤窑搞环保，一会儿整治梭式窑抓安全，让本身就虚脱的作坊连发大病。

四

  展销是将产品推向国内外市场一种很好的方式。

  每年两届的广交会，潮州是“大企业自己交参展费，小企业则由政府支持”地大队人马参加。德化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郑宝国在介绍德化陶瓷走向市场时说，德化政府每年都要花很多钱，组织企业去参加各          种展示。当然，这两个地方都说他们参加这类活动是只展不销，但也又不可回避地说，这种展其实就是为了销。

  景德镇的陶瓷展销，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生产陶瓷的，而不是销售陶瓷的。在陶瓷生产出来之后，没有好的销售渠道，迫不得已便走了这种“摆摊”之路。当然，也有其实并不是从事陶瓷工作的人，在听说展销赚钱而纷纷“下海”的。商场如战场，这些人大都没有销售经验和技巧，在展销活动中，赚了钱的只是幸运的少数，绝大多数都是折戟沉沙，血本无归。出现了这种情况是非常可怜的，还是那位曾经在陶瓷企业工作多年，后调到市地税局的领导所说，他有位外国朋友看了景德镇在外面跑展销亏本的人，眼泪都流下来了，于是在毫不需要的情况下，将这些人的瓷器收购了下来。这是极其偶然的一次，更多的是亏了后，就去拦当地的马路，甚至跑到我国驻外使馆前“反映情况”，最糟的是还碰到国家领导人出访。

  跑展销的景德镇人还有一些“失态”之举：他们展销之初漫天要价，瞎蒙乱撞赚了钱之后，就把剩余的瓷器当垃圾卖，甚至当着外地人的面砸掉。中央美院教授胡小伟、艾未未曾说过，傲慢的西方人对中国画是不屑一顾的，但在景德镇瓷器面前是毕恭毕敬的。景德镇瓷器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是极高的，这种做法不仅是对景德镇瓷器盛名的一种亵渎，也是对已购瓷器者的一种欺诈和不尊重甚至是污辱。各种贸易展示活动中，景德镇政府虽然不至于无动于衷，但最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出钱让企业去参加的案例不多。在民间出现了自发组织的各种展销活动时，政府也没有及时加以培训，或形成相应的组织、出台相应的方案去因          势利导。面对展销的“失态”，政府部门“聪明绝顶”地采取“代管护照”、追究刑事责任等手段来卡之打之。不想这种方式只控制住了景德镇人，却无法管住周边的鄱阳、都昌、抚州。

五

  企业间相互仿制、竞相压价、恶性竞争的行为也曾困扰着德化陶瓷业。该县也曾先后尝试过用行政干预和行业自律等方法，但未能从根本上遏制恶性竞争行为的发生；他们也尝试通过专利法和反不正当竞争法来制止侵权行为，但由于工艺瓷外观设计变化迅速，专利申报周期相对较长，专利法难解燃眉之急，收效甚微。

  在这种情况下，德化开办了多期《著作权法》等法律法规知识培训班，以增强企业家法律意识和依法自我保护意识。同时，积极开展产品版权登记工作，先后为近1000 件创新产品免费办理了版权登记。

  这种现象在景德镇出现后，情况就大不相同。该市陶瓷协会给人的印象，就是卖“景德镇”“龙珠阁”商标和名人名作证书的，他们只会把这些全市人民共有的财富当成独家所有，对未花钱买的企业和个人会追究其侵权；或在偶尔听到版权侵权呼声时，在镜头前隔靴挠痒地作一下秀；从不去组织有实力的企业或实体成立展销公司，而是一天到晚地诉讼着未经许可而办展销者，不见组织协调作用。

六

  彭文鸿是乐平人，毕业于江西陶瓷工艺美院。在景德镇颇不得志的彭文鸿初到佛山时，是在石湾一家雕塑小厂打工，后来自己开了一个作坊，并在公仔街开了一家专卖店，现在是佛山陶瓷美术协会会员、“石湾公仔”协会会员。彭文鸿现在的梦想是成为广东省工艺美术大师。他始终认为，佛山的投资环境好———税务部门只抓大企业，而放活小企业。这样，他们小企业才有可能做大，尔后就有税可收。潮州的八珍楼老板蔡进潮在接受采访时，对企业的如何发展，如何打算等等是大谈特谈，但当问及他们年销售额时，就会立马缄口。他很实在地透露，在潮州，所有企业都不会向媒体透露产值、销售额的，因为这样税务部门会凭这些数据收税的。当问及税务部门不收税怎么成时，蔡进潮的回答与彭文鸿所说几乎相似———抓大放小。

  景德镇有家小具规模的民营企业老板却表示，他们感觉最难应付的就是税务部门，税务人员经常有时间规律地到他企业吃吃喝喝外带拿。这些人被服侍得高兴了，在有优惠政策时就会给点减免，但其实减免的早已预先           付进吃喝费用了。如果服侍得不高兴，这些人就会赤裸裸地说，没办法，他们也是按政策办事，只要你是只鸡，不管死活，有毛就得拔。这种例子虽然无从考究，但如果按这位老板所说，景德镇的税务抓大放小就不如潮州和德化做得好。

  偷税漏税是我们必须坚决反对的，但税务部门抓大放小这种做法当不属此类。

七

  有报道说，景德镇国有陶瓷企业的衰落，迅速殃及江西省陶瓷销售公司和江西省陶瓷进出口公司———这一内一外性质的两大国有陶瓷销售主渠道随之瘫痪。

  这个荒诞的说法存在着本末倒置的问题，其中只能说明，两家销售公司过惯了你生产什么我卖什么的日子。其实，这两家公司从前到后就应该是我需要什么你就生产什么，只有他们影响生产企业，而不存在生产企业影响他们。

  也许，景德镇现有的作坊式陶瓷企业，确实是“想要生产一套粉彩或青花梧桐或颜色釉的家庭用且质量达到二级品的餐具都很困难”（《人民网·“百年老店”景德镇在“哭泣”》），会让两家销售公司感觉到力不从心。但在十大瓷厂还“健在”的时候，这些销售公司又在做什么呢？江胜旺是原景德镇市最大乡镇企业洪源瓷厂的副厂长，现在是他居住地所在的一个村委干部。对景德镇陶瓷的现状，他毫无顾忌地说，景德镇陶瓷企业的衰落，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与两个大销售公司是分不开的。因为这些公司牟利心切，他们熟知陶瓷成本，所有的订单都是只让企业有微乎其微的利润，甚至是无利可图。

八

  同样是做陶瓷，潮州和德化把小作坊做得有模有样，而且越做越大。

  在潮州如意工业园内随便走走，长城、四通等有几个亿资产的大型企业集团都是私人搞作坊赚了钱发          展壮大起来的。德化也一样，冠福、龙鹏等一批“巨无霸”型企业集团，据说以前前者是从一家瓷器店开起来的，后者也是“小打小闹”的作坊式企业。

  潮州人在介绍作坊变成大企业时，说是潮州滚雪球的意识很强，赚了一些钱后就想赚更多的钱，这样就有一个一个的大瓷厂在原来的农田中拔地而起。德化人说自己都有闽南歌曲唱的“爱拼才会赢”那种拼搏精神，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的结果。

  景德镇人呢？小富即安四个字足以概括。有人说，沿海的人赚了100 元，会想方设法再去弄100元来投资。而景德镇人赚了100元会先把50元存起来，只留下50元来作投资，因为他们求稳。有人对景德镇赚了钱的作坊老板的经济计划就作了一段很精辟的阐述：盖豪宅花了一些，送子女到大城市读书买户口又去了一些……剩下一些留给自己打麻将，带“买马”的那种……

  景德镇的陶瓷作坊还存在着“三不”———不团结、不沟通、不买账的巨大隐患。无论是在潮州、德化还是佛山，他们的陶瓷作坊对所问的“如果接到大订单怎么办？”时，回答都是“有饭大家吃，今天我接到订单做不下来，分些给别的作坊做，下次别的作坊接到大订单做不下来也分给我做，这样才不会丧失客户，把企业做大”。景德镇的陶瓷作坊除了“三不”之外，还有很多企业非常善于打内战，挖墙脚，搞

仿冒。

九

  景德镇人有一个最大的骄傲，那就是这里有全国唯一的陶瓷大学，有部、省、市陶瓷研究所，有20多名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和陶瓷艺术大师，还有10多名陶瓷美术教授。这些都令潮州和德化难望其项背，据说潮州只有2位，德化只有3位。但他们现在都开始朝着这方面努力，潮州建起了瓷都中学，两个地方都建了陶瓷学院。

  骄傲的只是过去的，并不代表现在更不代表未来。这并不是某报道所说，潮商的“挖角”导致景德镇的人才“孔雀东南飞”“留不住人”的景德镇是“蜀中无大将”。景德镇确实被挖走了一些人才，但这些都是工艺技术人才。虽然上面所说的陶瓷大学，部、省、市陶瓷研究所或多或少地与其他产瓷区有合作，但并没被“挖”走，也不可能被挖走，一些大师教授也还都留在景德镇。

  其实，留下来的大师教授们可能存在着离开这里就成了无根之本的隐晦。尽管这些大师教授们在景德镇住高楼大院，出入有车，但他们中有人也还是觉得景德镇确实不重视人才，无用武之地。陶瓷机械加工的江老板则认为，这些大师教授们并没有把心思花在景德镇的陶瓷发展事业上。他说，近几年从没听说过哪位大师教授特别是院所研究出了什么新产品、新技术，然后卖给企业，转化成生产力，他们只知道自己画些盘子板子卖钱。

  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将“中国瓷都”授给了潮州，景德镇的一些媒体对此予以报道后，有两个民间协会发起了“‘中国瓷都’在哪里研讨会”。这次研讨会就出现了非常尴尬的一幕：参加研讨会的大师教授本身就来得不是很齐，研讨会一开始，一些大师们就争着发言。起初，组织者还以为是活动主题选得准，代表了大师们的心声。谁知这些先发言的大师一发完了言就匆匆地离开了，研讨会开到大概10点钟左右时，剩下的大师都提出没时间并匆匆离开了，致使整个研讨会后来只剩下组织者和媒体的一些记者。原来，这些大师和教授们都去参加一个艺术陶瓷精品馆的开业去了。在精品馆的开业现场，几乎所有参加研讨会的人都赶过来了，也有研讨会上缺席的，里面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从这一小事中我们可以看出，虽然这些大师的职称、盛名都与景德镇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甚至可以说离不开景德镇。但“中国瓷都”在不在景德镇，对他们来说，远远不如一个能帮他们销售作品的精品馆重要。

  这些，都掣肘着景德镇陶瓷经济产业的大强之路。

补记

  在佛山发展的景德镇人喻镇荣看了《景德镇瓷业的千年脆弱》一文后，在《陶城报》上表示了非常的气愤：“如果你真的是英雄、是智者，你可以在人家繁荣强大的时候批出人家的危机隐患；更可以在人家迷茫困惑的时候指出人家的希望和出路。”

  写此文并非是想踩景德镇失“都”的痛处，而是想像喻先生后面的一句话那样，指出痛处，以便让有关部门能“对症下药”。和喻先生一样：“我决不相信，最关爱、关切、关注景德镇的是记者和媒体，而不是今天景德镇市的政府和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