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作为伴随人类主体文明发展的人造物之一,其在怎样的层面能够构成作为艺术的存在?这实际上是一件看似显而易见,然而的确又颇费周折的学术型问题。艺术,作为人类精神构成的实物样式,是否能够与陶瓷这一材料的历史的文化性达成共识,并最终全面收纳陶瓷这一人造材料的美学意义,是值得深入思考的。
但这需要更多地,对艺术样本进行观察。
在瓷都景德镇,许多人们更愿意以顽固地坚守历史传统的态度,作为对抗外来文化思潮的武器。这些所谓的“外来思潮”,常常试图以拯救者的面貌,秉持一种斩断与大众对话的现代主义(苏珊·桑塔格语)来改变景德镇陶瓷文化的民俗主义态度。毫无疑问,这只不过是一些针对话语权争夺的政治图谋。两派人士几近不可开交,却也实在没有建设性意义。
那么,现在面临一个核心的问题:不论陶瓷艺术是否脱离其功能母体——日用性,陶瓷作为严肃艺术存在的学理特征到底在哪里?又怎样实现?显然,固守传统与否定传统都是不对的,但怎样的文化态度又是正确的呢?
这里有一个比较特殊的样本来考察这个问题。
作为陶瓷艺术的新锐艺术家崔迪,毫无疑问正在艺术品收藏市场上,被迅速而广泛地受到关注。这一关注有两层意义,其一是崔迪的陶瓷艺术,可以被更大范围的观众所阅读,她并没有试图去斩断与观众的对话;第二个方面,崔迪的陶瓷艺术创作,又是与固守传统,食古不化派思路完全迥异的,因而刺激了艺术品收藏市场的热情。
这说明了两个重要问题:
首先,作为艺术家,并不需要用刻意斩断与观众的对话,来凸显其精英身份。在欧洲油画的古典时期,真正伟大的艺术家的创作,无一不是受到广泛认知而被尊重的。那些后来从历史的故纸堆中被发现价值的艺术家,只是被用来佐证当时的文化态度的工具,这是个文化现实,如果站在更开阔的文化视野上看的话。艺术家若没有与当下观众进行对话的基本态度,其精英身份的合法性同样值得质疑。当然,这并不是一个真理性的观念,和评判严肃艺术的法理依据。严肃艺术在手段层面的多样性,并不能蛮横地、非此即彼地简单划一道红线。
其次,陶瓷作为文化的反应,是不能脱离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的客观规律的。一味地固守所谓的传统,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特别是文化的发展问题。
崔迪的花鸟系列陶瓷作品,无疑在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层面,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思路。崔迪的花鸟系列作品,从语言学上看,采用了语言结构的继承,语言特征的发展,这一巧妙的策略和技巧,用以维持其艺术与观众的对话机能,从而更为温和地引导观众进入一种全新的艺术语境之中。
而崔迪的花鸟系列作品,绝非因循守旧。如果我们不把语言结构的继承,当做是守旧的话。这当然不属于!否则我们就将把彻底不说母语当做文化创新了。
崔迪的花鸟系列,在陶瓷艺术的官窑文化语境系统中,僭越了元明清三代瓷本绘画语言系统,直接对接宋人的文化趣味,这一策略在当下,是具有更高的文化创新意义的。在宋瓷的整体语汇中,因材料的局限性,崔迪创造的陶瓷艺术,在当年是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也就是说,崔迪以一种穿越历史的梦幻姿态,直接为宋庭,呈上了一种官方艺术样本。并由此,打开了一扇独特的,基于东方美学意义与陶瓷官窑文化系统上的,当代陶瓷艺术的玄学主义大门。(注:玄学,作为与科学对应的学术系统,以“一合相”为观察世界的基本态度,将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当做一个整体来把握。“玄学主义”在这里,特指打破文化发展的时间线性,将特定文明中的,文化的线性发展过程中所有节点与特征打散,从人类精神的整体特性来看待和把握。)
这一艺术策略,完全不可以用西方美学的本体论与方法论来解释与解读,这是一套完全不同的美学发展系统,虽然它既有现代主义的某些特征,也有后现代主义的某种质感,重要的是,这完全不是。好比我们绝不能牵强附会地将杜尚的“小便池”与“禅”(Zen)联系起来,或者将阮籍的某些行为称之为“行为艺术”。
艺术发生学不支持这样的观点。
也就是说,从学术性上来看,崔迪的花鸟系列陶瓷作品,在不破坏与观众的对话,甚至以一种游戏般的姿态,巧妙地掩饰了观众“低级趣味”的前提下,拉开了与传统的身份距离。(西方现代主义将艺术与观众对话的机能斩断的内在出发点之一,就是彻底否定大众的平均审美趣味,并以此标注艺术家自身作为人类精英的身份存在。虽然我们完全不必就此认定大众的审美趣味果然是低级的)
崔迪让她的观众,在观看其作品的过程中,产生了经验性的审美愉悦,却又隐秘地将更高级的美学态度,贯穿始终。观众看见的一切,都是具有审美价值的,但观众所看见的美,与崔迪所要展现的美之间,存在着秘密的鸿沟与通道。甚至这鸿沟本身,即是通道。
因而崔迪的花鸟系列,观众一定说是“美”的,并且必定由此产生出审美的快感与联想,而且还刻意兼顾了大众审美所追求的日用性——陈设与装点需求,这打破了现代主义以来,严肃艺术不再以满足寻常日用装饰需要的简单目的为出发点,但这个“美”所具有的价值,也绝非普遍经验的和低级趣味的,因为它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美学发展价值在其中:即通过重述经典来改造经典,通过对所有经典语言的继承与重构,来完成对经典的超越。
这是一种艺术在文化发展领域的历史游戏,在中国陶瓷文化的语境由官窑系统转变为官窑主义的当下,巧妙地潜入严肃艺术的后院,并将严肃艺术的故作深沉一举打破。
因而,从视觉经验上看,虽然崔迪的花鸟系列作品,从某种角度上看,甚至是向观众献媚的,它以一种甜美的、温软的、经典的姿态,呈现给观众一场东方经典美学的狂欢,但其将严肃艺术所应该具有的一切态度,又都摆在了大庭广众的眼皮底下,媚俗与媚雅,全在一观。
俗者见俗,雅者见雅。众生眼界,俱在一合相之间。
这是否将是一场新的关于陶瓷艺术的盛宴?将取决于陶瓷艺术是否能够回到其发生与发展的文化母体上来,回到东方文化与艺术精神的主体构成上来,并以此为出发点,引发艺术学整体,去反思与重述基于世界文明整体性的美学方法和艺术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