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景德镇是刻奇工艺品的重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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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中心教授，文化学者，文化批评家。代表作《流氓的盛宴：当代中国的流氓叙事》、《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华夏上古神系》等。

 

撰文/王誉钦

 

 东方陶瓷：您对景德镇的印象如何？您如何看待景德镇在中国文化历史中的地位？

 

 朱大可：景德镇是一个被现代化进程抛弃的旧城，曾经因王室和外商的大宗订单而变得辉煌，成为世界上唯一以单一器物制造而著称的城市，但今天已经基本失去活力，仅有的一点艺术原创空间，被一群趣味陈旧的“大师”所把持，如果不能植入大量艺术移民来改造它的观念，景德镇将丧失跟世界第二次握手的契机。

 

 东方陶瓷：随着中央八项规定的下达和“打虎”系列反腐工作的迅猛开展，不少政府高官纷纷落马，其中带出了许多因景德镇大师瓷的“雅贿”而引发的反腐话题，您如何看待“景德镇成为了反腐的重灾区”？这和景德镇历史上的官窑文化有什么内在联系？

 

 朱大可：艺术品和工艺品成为雅贿的器具，这是行贿者和受贿者的问题，跟艺术家或工艺师没有直接关联。但历史上的官窑产品，的确制造了一种官窑文化，它散发出皇帝及其家族的气味，以致它能够微妙地传递宫廷权力话语，成为官场祈福和带来亨通官运的工具。支撑官窑文化和官窑经济的支柱是权力美学，这种美学至今仍然是中国的最高价值之一。

 

 东方陶瓷：您谈到大众美学中的“刻奇”（kitsch）分子，认为一切流行的、怀旧的、感伤的、优雅的、献媚的、自我标榜和中产阶级的美学趣味，都属于“刻奇”的范畴，按照您概括的概念，景德镇现当代的大多数陶瓷艺术品是否也属于“刻奇”范畴的“装饰性情调”作品？

 

 朱大可：当然，景德镇是刻奇工艺品的重镇，景德镇的器型和纹样，基本属于刻奇美学的范畴，几乎没有太多的例外。景德镇陶瓷学院的一些青年教师的作品，超越了这种限定性，而表现出某种先锋美学的特质。这是景德镇的希望所在。

 

 东方陶瓷：从本源上来看，陶瓷的属性是实用性的器物，在现代陶瓷行业中，除了日用瓷和建筑陶瓷仍然在发挥着陶瓷原本的功用，艺术瓷的地位被无限托举，陶瓷和艺术在陶瓷史上被拉到了最近的距离，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朱大可：由于收藏热、雅贿热、投资热的浪潮，陶瓷的地位被水涨船高地抬升起来。中国水墨纸本画、油画、雕塑、装置，甚至某些用传统工艺（如湿版火棉胶玻璃板摄影）做出来的照片，都成为人们竞相购买的对象。艺术瓷市场的巨大泡沫，完全取决于艺术品市场的整体性虚高。这是一种正比例关系。但这种畸形的市场膨化效应，无法向我们标明艺术瓷的真实高度。

 

 东方陶瓷：您曾谈到邓小平经济思想的物质性偏差，“白猫黑猫”理论曾造成了经济和文化的历史性断裂，如城市居民抛却自己的文脉和乡愁，欢天喜地住进高楼大厦的新房。但在景德镇，偏僻的地域环境和千年的陶瓷手工业传承似乎被这一场经济风暴遗忘，在这里，仍然有着完整的手工陶瓷工艺的继承和传统陶瓷文化的文脉延续，您认为景德镇的特殊性在哪里？

 

 朱大可：你所说的是传统工艺的传承。这方面景德镇做得不错。但用传统工艺就一定能还原传统价值吗？这是我的第一个疑惑；另一方面，景德镇跟中国的其他区域不同，它缺的恰恰不是传统，而是陶瓷美学的变革，是传统工艺跟现代趣味的良好结合。我担忧的是，在所谓“大师”们的引领下，景德镇已经成为传统趣味的奴隶，而不是传统价值的提炼者。艺术是一种炼金术，必须学会对原材料加以萃取，也就是过滤掉传统中的“杂质”，选取可以跟现代生活对接的元素，展开二度创造。

 

 东方陶瓷：近年来，景德镇因其拥有完整的手工陶瓷生态链，世界各地的陶艺爱好者纷纷来此创作居住，给传统陶瓷带来了新鲜的血液，文化的交流渗透固然带来了新的活力，同时也有许多二流三流纸本画家来景德镇进行陶瓷绘画创作，您如何看待他们应对市场经济的顺势而为？

 

 朱大可：景德镇之所以成为二三流国画家的创作基地，是因为这些画家在绘画领域找不到自身的出路，而陶瓷画会成为他们打开市场的新捷径。问题在于雅贿的双方都趣味粗鄙，所以看见画在瓷板或瓷瓶上的“国画”，就以为握住了“国学”的灵魂。中国市场的本性，是由那些审美智商为零的土豪和土官主导的。他们的艺术鉴赏水平，跟三流画家的趣味相得益彰。

 

 

东方陶瓷：您曾提出的一个修正性新概念“丝玉之路”，可见早在殷商时代，玉器就代表着上层社会的某种精神需求，与玉器相比，瓷器在中国上层社会文化中处于什么样的角色？代表着怎样的深层寓意？

 

 朱大可：中国人对瓷器的认知，有一个渐变的过程。在商周两朝，陶器和原始瓷是不入流的，它们大多只是一些常器或贱器。而贵器的角色，通常由作为金属的青铜器来扮演，这主要是因为，金属的采矿、冶炼、制模、浇铸过程极为复杂，价格也极为昂贵，并且总是用来扮演祭器的角色。瓷器在唐宋年间逐渐精美化之后，尤其是被王室重用之后，才逐渐上升为奢侈品，成为展示宫廷美学的重要代表。但就神学意义而言，瓷器似乎永远不能跟玉相提并论，因为它无法成为帝国祭天、祭地和祭祖的核心祭器，也就是跟神沟通的灵器。在中国，只有成为王室核心祭器，才能占领器物链的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