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陈齐招 “一年好景”古彩茶壶
文章集中探讨手工劳动的当代意义,就浪漫美学的艺术期待和局限,就手工劳动相对现代生产技术体系的动态关系、价值目标调整、一般审美倾向和四种实践形态及其实践意义等问题作具体的分析和论述。文章认为:在日益摆脱劳动的信息时代,手工劳动重新成为需要并呈现价值调整,具有弥补文明结构缺陷、健全现代人格构成、促进身心和谐发展、生成新的感受力的重大人文意义;手工劳动抵制现代文明“自由时间”的空虚,洋溢着自然质朴的文化批判气息,能够给人们带来劳动本应具有的乐趣——“创造性地、有益地、富有成效地使用他们的双手和大脑”的乐趣,这种乐趣历史地构成手工劳动的价值目标和审美性质;当代手工劳动所具有的崇尚自然、强调随意、宽容偶然、注重过程的审美倾向,必将以其古典的、产业的、生活的和专业的形态为人所关注,以至成为大众在“自由时间”中创造艺术化生活的审美实践。
关键词 手工劳动 价值调整 审美倾向 艺术化生活
眼下,多闻福山式的“终结”之声,似乎一切都要趋向终结。[1]
竭力把人类历史纳入“合理化”一途的现代生产方式,不断冲击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生态构成,制造着一个接一个的“终结”。这的确是现状,但并非就是历史的最终结论,我们也绝不会接受这样的结论。为此,需要警醒。我们曾一再惊叹早先科幻故事的预见性,何以不以今日科幻故事为未来现实的警示,而仅作“娱乐大片”一笑置之?君不见,“八十天环绕地球”后的“凡尔纳”,如今一再“预见” 的,皆不美好。即如《22世纪杀人网络》,那个“虚拟现实世界”的未来,令人毛骨悚然。[2]我们应该警醒了。
不止是认识上的警醒,更需要积极的行动。对劳动人文意义和相应劳动方式的当代追寻,其“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和改变事物的现状。”[3]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还需要以人性的完整走向真实且充满生机的未来,所以,应该有现实的作为。
1.审美:当代手工劳动的价值调整
在全面征服自然、物质财富大幅增长、人的物欲超额满足的今天,人们同时也面临现代技术力量对自己的挑战。现代生产方式使人成为地球的统治者,也使人成为没有精神寓所的漂泊者。控制自然的技术越发达,人的灵性就越丧失;物的价值愈增值,人的价值就愈贬值。现代文明普遍呈现这种二律悖反。
面对现代世界,一位西方学者叹惋人类的境遇:
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他的力量之梦往往超额实现的世界上,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无家可归。科学剥夺了大自然的人性形式而提供给人类一个异样的宇宙,它在它的广阔无垠和力量之中对于人类的人的目的却是中性的、异己的。……人类变得不仅是一种被剥夺的而且是一种零散的存在。[4]
在工业发达国家,敏感的人文学者普遍怀有这种危机感。在他们看来,不再有什么价值体系和实践方式可供人类“表达他自己的达到心灵完整的企望”;不再有什么知识能够关心人的生存意义、价值以及有限生命的超越;不再有一处场所能寄托人的精神或性灵。以致弗洛姆发出这样的警告:
除非历史的道路改换了进向,全世界的人类都将丧失其为人的品质,成为无灵魂的机器人,甚至于自己都不觉得是这样。[5]
基于人的价值生存与技术文明的现实冲突,今天的社会生活,特别是工业发达国家的社会生活(中国也在迅速向这个方向推进),被一种无形的焦虑所笼罩。普遍的社会心理情绪,激发着世界范围的反现代化思潮,包括浪漫美学和文化哲的“文化的批判”。[6] 人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呼吁改造不合理的“合理化”现实,希望重建理想、自由的生活世界,实现人性的全面复归。除了要求加强对现代技术的人文把握外(前面谈到的皮尔森就很有代表性),人们特别把希望寄托于艺术。
以马尔库塞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对艺术尤其重视。他们继承德国浪漫美学传统,并结合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和人类解放的观点,发起对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的全面批判。在他们勾画的新文明蓝图中,人的解放具有根本的意义。“要拯救文化,就必须消除文明对感性的压抑和控制”,[7]而人的解放就是感性的解放,就是人的灵性、激情、想象、无意识、智力、魄力等在审美活动中的解放。真正的自由状态是审美状态,复归人性、抗拒异化的希望在于艺术。
艺术的基本品质,即对既成现实的控诉,对美的解放形象的乞灵,正是基于这样一些方面,艺术在这里超越了它的社会限定,摆脱了既定的言行领域,同时又保持其势不可挡的存在风貌。因此,艺术创造了使艺术推翻经验的独特作用成为可能的领域:艺术所构成的世界被认为是在既成现实中被压抑、被歪曲的一种现实。……艺术的内在逻辑发展到底,便出现了向为统治的社会惯例所合并的理性和感性挑战的另一种理性、另一种感性。[8]
对马尔库塞来说,现实社会的革命要以心理革命为基础,而艺术的力量就在于它能够首先在主体方面生成一种新的感受力,以至在社会基础层面生成变革世界的自主力量。“艺术不能变革世界,但却有助于变革能够变革世界的男女们的意识和倾向”,因此可谓“一种基本上自主的否定性的生产力”。[9]
当然,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依然带有浪漫美学色彩,而且马尔库塞的理论构想颇为偏激,譬如过于强调人的自然性而贬抑人的社会性——这种意义上的审美解放,即如现代艺术运动的实际情形,势必使人陷入个人主义的绝地,而并不能获得最终意义上的自由。尽管如此,他们关于摆脱现代文明困境的审美实践思考却给我们积极的启示。我们相信,只要诉诸社会化的艺术方式,感性的审美解放将为现代人打开一个新的生活境界。建设新文明的战略目标,不是彻底颠覆或摧毁主导现代社会的生产技术体系,而是在它的对立方面富有成效地形成一个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艺术系统,通过自主的审美活动把被现代生产方式所压抑的丰富人性充分发挥出来,把被现代价值观所扭曲的自我实现要求导入健康多样的形式。也就是说,在现代文明条件下,应该建设这样一个真正为大众自己所把握的艺术系统和审美活动机制:它既能起到感性的补偿又可以对身心构成全面的造就,既具有在现实生活中展开的现实性又具有不为生活现实所制约的超越性。它在大众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和运作,以悖逆现代技术和生产体系的价值取向,切实地构成一种相对的文化调节功能,从而改变现代文明的单一结构。
事实上,作为当代实践的手工劳动,正在经历深刻的价值调整——大众掌握世界的艺术方式,并终究会在更加主动更加明确的实践中发展成向所有人开放的艺术系统。审美革命将真正地展开于手工劳动实践。
从根本上说,作为主动把握的当代实践,手工劳动不是也不可能是努力退回到手工业时代的“回归”或“复古”。我们不可能摆脱现实境遇,使世界退回到莫里斯所眷恋的冰岛传说时代或手工行会时代,更不可能退回到卢梭所崇仰的从未遭斧钺之摧的原始状态。我们只能与时俱进,在当代现实情境中,根据所面临的具体问题作出有针对性的行动。对历史和现实的这种承担性,本身就是人文劳动的基本特性,当代手工劳动也只有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才能显示出它的人文意义,只有根据当代现实情境作出相应的反应才能发挥它现实作用。
手工劳动作为审美和艺术实践的价值取向,在信息时代的总体文明结构和现实需要中被历史地确立。
首先,我们不得不正视这种难以逆转的必然性:在技术理性所规划的总体文明结构中,既定的物质生产或劳动方式注定要把自己的数理逻辑体系化,即建立一个完全“合理化”的封闭的整体体系,从而构成一种物质效益不断从中产生的循环运动。无论我们怎样评价它,或者除非从整体上彻底砸碎他它(目前这完全不可能),作为体系它是逻辑严密、首尾一贯的,因此既不可能砸碎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也不可能插入任何一种非技术理性的因素(人性化或人格化因素)。这意味着它已经成为我们生活在当今文明阶段所特有的一种文化规定性,一种生存的必然境遇,也就是说,现代人的生存方式必然要接受现代文明从这一方面的规定或限制。显而易见,就像我们生活的城市不能片刻停电,我们的电脑艺术设计不能没有“Photoshop”或“Page Maker”一样,现代技术和生产方式已是控制当今经济运作和社会生活秩序的君主,现代人已无法想象失失去这一切的世界图景。
针对人口激增和生产力差距加大的发展现实,针对数量巨大的基本生活资料的满足需要,现代技术和生产方式所显示的巨大生产效率以及它对产品功能的通用性开发,使之在物质生产领域具有无法比拟的优势。在解决人类基本生存问题上的高效率,业已造成现代世界对现代技术和生产体系的高度依赖,以至我们无法根本拒绝这把双刃剑。在影响人类社会生活方面更具双重性的一种情形是,现代技术和生产方式史无前例地缩短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为人们提供了更多的“自由时间”。这个正在现实化的理想追求,蕴涵着超越现代技术和生产“合理化”体系的可能性,对于改变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具有可以另行对待和利用的特别意义。重提手工劳动也因此具有现实基础。
前面的论述表明,因为根深蒂固的人文特性,手工劳动在物质生产领域被现代生产方式所摧毁。鉴于现代技术和生产体系对解决人类基本生存问题的积极功利意义,手工劳动产业形态的衰落在文明发展的现阶段上具有其历史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尽管这种合理性和必然性缘起于资本主义对世界的掠夺性开发。因此,手工劳动的当代实践目标,不是指向现代技术和生产体系的内部。否则,如同当年在工艺美术行业采用工业模式的结果,[10]会在现代生产体系内部构成适得其反的影响,造成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整体延长。
作为当代实践的手工劳动,其价值目标将呈现历史性的调整:从物质生产领域转向精神生产领域,从实用价值创造转到审美价值创造,从必然王国转移到自由王国。也就是说,手工劳动的当代实践,将在现代技术所主导的现代生产体系之外,以区别于现代产业形态的文化实践形态全面地展开于“自由时间”领域。在此意义上,手工劳动将真正成为现代人对世界的艺术的掌握方式,成为人们自主地把握其艺术化生活的创造性手段。在今天,手工劳动的凤凰涅槃,与现代生产方式一样具有不可逆转的必然性。这种必然性决定于现代技术不能自赎的本质缺陷和负面效应,决定于现代生产方式愈益明显的异化问题。手工劳动势必为人类文化的伟大调节力量所召唤,以“手”的人性力量的再度创造性发挥,照亮工业文明不能自我照亮的投影暗区,在单向度的现代文明结构和价值取向中,以“感性”方面的审美解放或补偿恢复“物我关系”的平衡与和谐,为人的全面发展别开生面。
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手工劳动脱离实用物质生产目标而取向审美价值创造的调整,具有重大的社会实践和文化建设意义。因为,审美在今天被赋予了特别的历史使命。
基于手、手工、手工具和手工技术的人文特性,手工劳动能够给人们带来劳动本应具有的乐趣——“创造性地、有益地、富有成效地使用他们的双手和大脑”的乐趣。[11]在手工劳动中,手与脑、身与心的协调运动,手与工具、身心活动与操作过程的亲密结合,使人的包括理性和感性的丰富的灵性,人的交融着社会文化因素的历史经验和现实体验,有可能完整而全面地、自然而流畅地抵达作品的表层和深层。因此,从最一般的意义上说,手工劳动通过对个人的各方面素质和才能的顺应与发挥,通过对个人可能呈现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维护与包容,通过对个人支配和表达自己的自由愿望的尊重与满足,显示出一种天性般的“生产完整的人”的可能性和倾向性。马克思曾对手工劳动表示过一种有保留的肯定:“中世纪的手工业者对于本行专业和熟练技巧还有一定的兴趣,这种兴趣可以达到某种有限的艺术感。”[12]在新的历史境遇中,手工劳动出于解决实用物质需要的限制性已被历史性地解除,以至它在自由表现自我人格和审美兴趣方面的价值将得到极大的提升和加强,它在充分体现人生丰富性和精神需要方面的优势将得到更大的重视和发挥。在物质生产领域之外的自由时间里,手工劳动将作为大众掌握世界的艺术方式而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它的超越物质生产和市场经济制约的独立性,将对人的生活本身产生积极意义。在此意义上,它超越了“艺术无用”、“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观,成之为一种生活艺术,或者说,一种艺术化生活。马克思的“生产完整的人”的光辉命题,将在工业文明进入信息时代的今天,通过对手工劳动本体性、历史性美学蕴涵的自觉意识、主动开掘和充分发挥而实践化,成为真正具有现实性的文化建设主题和人生实践主题。
今天的手工劳动,将在非职业化的普遍意义上成为大众参与艺术创造的实践形态,成为新历史条件下的“民间艺术”活动。它作为普及、深入于大众日常生活的现实活动,会把“人类解放”的美学实践、把艺术地掌握世界的方式导入社会基层。通过“手”的重新出场,通过工具“在手”、工力“在身”,被非人格化技术理性现实所抑制和扭曲的人性将得到发扬光大,人的社会本质和丰富的身心属性将得到充分的表现和实现;手工劳动的自主活动过程和物化形式,将带给人们以巨大的自由感和成就感,让人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领略到观照自己的喜悦。在现代技术社会里,这一切将历史地构成手工劳动的价值目标和审美性质。
于主动的、自主的手工劳动中获得的艺术创造感和审美乐趣,将作为一种新的感受力切实地影响个人生活世界,造就马尔库塞所谓的心理革命基础或“否定性的生产力”,并逐渐生成变革整个外部世界的新的意识和倾向。作为审美实践的手工劳动,会在日常生活中产生比职业艺术家的创作和作品更广泛、更可心的人文意义。譬如,就像工余时剪纸、编花结、做陶或制作自己设计的木工家具,它会创造性地充实闲暇的“虚空”,使人们通过自由时间的创造性利用,把工作乐趣和消遣安逸、身体锻炼和性情修养、活动肌体和敏锐心智统一起来。自由时间中展开的这种生态的自由劳动,以人文意义的灌注丰满了“生产率”或“生产效益”概念,对现代生产单纯追求物质效益所造成的生命时光的偏废是一种积极的矫正。而且,自我价值通过手工劳动的审美实现,还是人们对生命时光的创造性“消费”。那些表现着创造能力和智慧手工艺术作品,会成为人们夸耀自我价值的最有力、最实在也最高尚的方式。它将在社会生活中逐渐引发消费的审美转移,逆转或消解那种畸形发展的“夸耀性消费”,并以此遏制现代生产对物质资源和产品功能的无度开发。
2.当代手工劳动的审美倾向与形态
在当代情境中,作为大众审美实践,作为大众对世界的艺术掌握,手工劳动具有鲜明的时代品格,具有与时俱进的活泼性和开放性。因为“手在我”的本体性质,当代手工劳动的美学蕴涵不仅保持着与之相关的那些人文特性,还于自我经验的生动延伸中融入体现时代性的审美倾向。不同于已被现代生产方式纳入其体系范畴的现代美学的职业艺术实践,当代手工劳动的审美倾向在本质上是逆反性的,它在现代文明的“自由时间”中表现出对其空虚性质的抵制,洋溢着自然质朴的文化批判气息。
当代手工劳动审美倾向的逆反性,取决于它在行为旨趣、活动方式或成果形式等方面,总是与现代技术和生产体系的价值取向保持差异或距离,取决于它作为一种相对的价值运动在整体上保持的逆动。 “我们正走向高技术与高情感的两个方向,人类会给每一种新技术都配上一种起补偿作用的反应。”[13]在一定意义上,当代手工劳动就是未来学家奈斯比特所言的“起补偿作用的反应”,它鲜明地指向“高情感”目标,与现实生活的技术理性倾向保持互动互补的关系。
一般而言,当代手工劳动的突出审美倾向有以下几点:
① 崇尚自然。现代生产方式以强力手段征服自然,非生态地开发资源,完全按技术理性的物理指标来选择或再造物质材料,对待物质属性的态度是毫无人文弹性的。生态的世界和丰富的物性,仅以它死寂般的稳定性和单一性进入物质生产领域,并通过产品把同样的稳定性和单一性带进我们的生活世界。有鉴于此,手工劳动就地取材、因材施艺的灵活性,会在生态世界维护的审美意义上被有意识地强调,并把这种文化性的资源利用方式和旅游观光紧密结合,构成更大的审美空间。在材料处理方面,当代手工劳动创造会更加注重物质属性的人文观照,从审美的物我关系上最大程度地发挥材料的天性,以其色泽、肌理和质地因素的充分显露,达于对人的感觉丰富性的契合和造就。譬如,当代室内装修对天然原材的珍视、对朴素处理的崇尚,已经透露出这种迹象。
② 强调随意。现代生产方式以机器法则和经济法则为统领,将所有人工事物的结构和形态都一律地纳入数理逻辑的规范,使人类生活世界呈现“合理化”的单一格局。当代手工审美实践既会像人们热衷手工编结那样,循人文履迹玩味和演绎古典形构;也会像人们对现成品进行加工性的手艺制作那样,以自己的情趣和意图来改变技术理性及于形构的规定性;更会像日益红火的陶艺、漆艺、纤维艺术创作那样,以不拘一格的结构和形态来呈现自由的审美意象。家庭作陶在一些发达工业国家颇为流行,这显示了人们以手工劳动介入艺术创造的热情,其意向显然是希望摆脱现代技术的左右,让人性“法则”或“逻辑” 在手工造物上获得体现,并从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人们通过手工劳作以遂心意,努力用自己的双手,塑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人格化世界。
③ 宽容偶然。偶然性作为生命活动或现实世界中存在的反秩序、反规范、反计划的现象或因素,是现代技术理性极欲征服的对象。它不仅被技术理性的预先规划完全排除于物质生产领域,甚至相关的人生问题也被技术理性强扭到“必然性”模式中。偶然性的否定,让生活世界没有透气的“空隙”。因此,手工劳动方式对偶然性的宽容,在高技术的现代生活情境中倍显其审美价值,以至被人们作为审美因素加以有意识的强调和利用。人们在手工艺制作活动中感受到偶然性带给心灵的惊奇、颖异和灵机触动,领略世界生机变化的无穷魅力和神秘之美,并因之猜测、遐想和神游,以发挥的想象力介入自主阐释的审美境地。作为审美实践的手工艺制作允许人们自由、主动地对待种种偶然性,并把它纳入自己的选择范围,以之为自我灵性的证实和表现。无论过程还是结果,手工艺制作都具有高度的适应弹性,可凭宽容偶然所造就的极大丰富性,为自己或他人提供审美认同的自由。
④ 注重过程。技术理性所规划的现代生产劳动,只认最终物质产出的结果和效益,过程本身以及人在过程中的状态是不在生产价值和目标之内的。因此,现代生产劳动过程是既定的、刚性的、直线的,缺乏变化和变化所造成的复杂性,以致过程体验单调乏味、缺乏美感。对当代手工审美实践来说,过程是重要的,甚过程就是目的。因为手工劳动方式本有的特性,及对自然性、随意性、偶然性的特别肯定和有意追求,手工艺制作过程充满挑战、变化和刺激,或大刀阔斧或屏气细作、或神采飞扬或凝神沉思,让人手脑并用、身心皆动,充分感受审美体验的快乐。手触的指纹、敲击的斑痕或碰撞的痕迹,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留在作品上,不断地唤起美好的回忆。过程的快乐体验以及快乐过程的流迹,都是与手工艺制作相关联的审美因素。
悠久的发展历史、深厚的社会基础和广泛的活动领域,使作为审美实践的当代手工劳动具有丰富的形态,它作用和影响社会生活的途径是多向的、立体的,认识和把握手工劳动在当代历史条件下的不同形态,对于充分发挥其实践意义是必要的。在此,对当代手工劳动审美实践的四种主要形态略作分析。
古典形态 在漫长的文明发展历程中,我们的先人创造了辉煌的手工艺文化,形成了一系列规范化、定型化、经典化的技艺样式。在现代生产方式冲击下,手工艺生产体系整体地走向衰落,相关的技艺样式随社会生活变迁已处于人去艺绝的境地。作为手工劳动创造性的历史积累,古代手工技艺中凝结着大量的社会文化信息和民族审美情愫,表征着一个民族的文明历史和他们在创造技能和文化认知方面所达到的历史高度。在今天来看,无论对民族文化复兴还是对当代手工劳动的促进,系于古代手工技艺的历史文化蕴涵和创造经验积累都具有无法估量的价值,它们诉诸一定形式的当代存在会形成意义广泛的积极影响。因此,有必要采取切实的措施对它加以保护,并作为手工劳动的古典形态纳入当代实践体系。
作为当代手工劳动实践内容的这种保护,目前来看至少有这样三种意义:1、以生动直观的形式保存对手工劳动历史形态的记忆,在社会记忆机制中它具有文物一般的价值;2、以综合制作活动和物化成果的整体形态,为当代手工劳动创造提示有表率意义和参照价值的古典技艺风范;3、作为国家和社会行为,这种保护可以显示一种极具权威性和影响力的公共姿态——对手工劳动以及民族文化建设的重视。今天尤其需要这种姿态,它可以唤醒社会意识,激发大众热情。这种保护应该调动国家行政机制和社会舆论,并诉诸法律法规和切实的政策措施;保护对象应该是那些产生过历史影响且规范化、定型化、经典化的技艺样式;保护范围应该立体化,应该包括从工匠到技艺,从原料到产品的各个层次和环节;保护方式应该注重原生态,尽可能避免被现代生产方式“污染”或“串味”。
产业形态 与现代生产方式及其产业形态相区别的手工产业形态,意味着手工劳动方式在“劳动领域”的局部复兴。当然,在工业生产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现代产业格局中,手工产业已很大程度地转化为文化产业,其生产价值取向已整体地指向精神生活和审美需要。它将立足手工劳动方式,追求手工艺生产的产业化目标,着重以审美产品的创造介入现代生活。因此,绝对不能像对待一般工业和工业产品那样对待它,需要研究和把握它在当代历史条件下的特殊性,并采取有针对性的积极措施。手工劳动产业形态的展开方式,应该遵循手工生产规律,保持规模小型化、所属个体化、生产作坊化、流程一体化等手工产业特点。近五十年来,中国工艺美术产业之所以由盛而衰,违背手工生产规律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手工产业设备简单、工艺由人,多利用生态资源,很少污染环境,能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以至可以综合发挥一地一域的风土人情特点和优势,予产品以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美学品格。发展起来的手工产业,不仅能以它的快乐劳动体验和富有艺术色彩的产品对大众精神生活产生积极影响,也能为他们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从根本上解除当顶悬剑的失业威胁(生产自动化引发的失业趋势是不可逆转的)。产业形态集结着手工劳动复兴之力的主体,也是与现代文明负面影响相抗衡的主战场。生态整体性、文化连续性和人的完整性的深刻维护,最终要取决于手工劳动产业形态的全面崛起。
不管怎样,手工劳动产业形态必须参与市场竞争,只有通过现代生产和市场环境中的生存和发展,才能实现它作为产业的一切价值。鉴于目前的实际情形,在产业化手工生产运作起来并形成一定气候之前,需要政府和社会给予适当的鼓励和保护,需要把它作为文化产业以至文明构成的重要方面而在政策、制度和舆论宣传上给予支持。直面市场的手工劳动产业形态,会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但其前景应该是广阔的,它最终会走出历史的低谷。今日景德镇瓷业生产的新格局——民营作坊蓬勃发展而国营工业化企业日益凋敝,已经预示了这样一个前景。甚至在现代生产方式内部,对某些“手工”因素的“吸纳”,也在造成劳动方式的某种变化,譬如“精益生产方式”。[14]
生活形态 随闲暇时光的增多,大众如今越来越重视消遣活动。在文化生活方面,社会上出现了这样那样的热潮,如旅游热、游艺热、养殖热、家庭装修热等等。这些热潮表明,现代人已自觉不自觉地以各种活动方式来调节生活状态,寻求身心的和谐和生活意义的充实。作为自发的业余艺术创作,或者一种艺术化的生活方式,手工艺制作已为越来越多的人所选择。在历史上,这种生活形态的手工劳动造就了丰富多彩的民间美术,并借助风俗的力量发展成相对稳定的民艺传统,其人文意义和审美价值至今显豁。在新的历史境遇中,这种生活形态的手工劳动正在复苏。它把握于自我的实践自由性和无穷的审美乐趣,为大众表达自己、实现自己以至抵御生活中的空虚和无聊,提供了更为有力也更加积极有效的方式。
大众自发的手工艺制作,多集中于一些简便易行的手工艺样式,譬如编结、剪纸、布贴或园艺栽培等。近几年来,手工编制花结特别流行,有关编结技巧的书籍竟成了流行读物。人们之所以青睐花结,不仅因为制作简便,更在于它的古典形制结构蕴涵着丰富的人文意味,即如编制一个盘长结,让人既有巧其手的乐趣又有心寄“天长地久”的愉悦。把易拉罐、可口可乐瓶等包装废品改造成玩具或小摆设之类的手工艺制作,是特别具有时代感的“物尽其用”。这些不拘一格、不事雕琢的朴素手工艺品,体现了生活形态的手工劳动带给人生的意义:规整单调的工业化形制结构,被“手工”审美地“解构”了,人格的力量抵御了技术理性对生活的渗透。在发达工业国家流行的“自己动手运动”,显示了手工劳动创造对工业构形环节的“拆解”,工业流程“中断”于半成品阶段,数理逻辑不再贯穿商品生产的全过程。尽管这种“拆解”和“中断”还是有限的手工审美实践,甚或一切完全是按照“拼装图”进行的,但是,它毕竟透露了改变这一切的审美愿望或要求。这种“半成品上的创造”,有可能为生活形态的手工劳动提供更多的机会,也是未来手工劳动一种发展方式的预示。
自发的手工艺制作,在专业艺术家看来或许粗糙而幼稚,谈不上很强的艺术性。但,它们是真正属于大众的艺术,是真正为人生的艺术。它们是手工劳动在“自由时间”领域的复兴,是手工审美实践最活跃、最丰富也最自然的方面,也是在任何条件下、任何环境中都有可能独立存在和发展的充满生机活力的形态。它们并不需要保护,但随整个社会对手工文化和手工劳动方式的重视,它们会发展得更加完满、更加普遍、更加具有审美和文化风采。可以预见,自发于社会基层、追求高情感的要求,将在大众那里汇聚成共识,汇聚成改造现实的主体力量。
专业形态 在现代文明境遇中,手工审美实践也在现代分工领域——艺术领域发展它的专业形态,以专业艺术创作面貌走向社会。笔者姑名之为“新手工艺术”,并作过专门的探讨。[15]
20世纪中叶,于手工艺领域发掘艺术潜力、开辟美学新境的种种努力逐渐形成一种共识,相对确立了包括陶艺、漆艺、木艺、泥艺、锻金艺术、纤维艺术等门类的新手工艺术的基本概念和表现形式。相对那些早已被分工划定的所谓纯粹艺术,陶瓷、棉麻、竹木、大漆和铜铁等“实用领域”的物质材料以及相应的技艺,以迥异工业制造的形式品格和格调意趣带给人们全新的感受,给人以久违的亲切感。大批的艺术家,如开发新大陆一般,纷纷投身于新手工艺术的创造,以至汇聚成一股国际性的艺术潮流。时风所趋,每年都有国际性或地区性的新手工艺术展览在世界各地举行,一些国家还设立了国家手工艺协会。艺术家们对陶艺、漆艺和纤维艺术的兴趣尤为浓厚,从东亚到欧美,其热潮方兴未艾。
新手工艺术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崛起于现代生产方式高度发达以至技术理性氛围更为典型的情境。缘自古典手工艺的形态学本体,使新手工艺术的生发基础深扎在人类手工劳动创造的历史厚积中,以至其驰骋疆域具有无限的广阔性。然而,即如当代手工劳动价值目标的整体调整,新手工艺术的美学意义也有现代文明背景上的特定性。它毕竟是现代人对高技术的现代生存环境和生活状态所作出的“起补偿作用的反应”,是一种具有美学新质的“艺术的反抗”。作为当代手工劳动形态的一个重要方面,新手工艺术不仅体现了脱离物用目标而专注审美创造的一般价值取向,而且,比之于其它形态具有更尖锐的文化针对性、更纯粹的艺术表现性,以至审美倾向更为强烈、审美特征更为鲜明。[16]另外,由于它是手工审美实践在现代分工领域——艺术领域中的发展,所以它的批判的针对性,不仅涉及现代生产方式,还涉及现代艺术实践方式。因此,反叛现代美学的价值准则和形态样式,是新手工艺术面向未来所应有基本姿态。在现阶段上,新手工艺术还没有于此达到高度的自觉,还需要在手工审美实践的价值运动中不断发现和认识自身。
随信息技术的高度发展,所有那些由艺术家直接动手而非依靠信息处理技术来完成的“传统艺术”,譬如限于“架上”的绘画、雕塑等,都在“劳动方式”的意义上具有手工劳动的性质。诚如此,一种体现信息技术态度的“艺术观”,已给这些艺术下了死亡判决书。不过,这个结论下得为时过早。历史将会证明:正是因为手工劳动的性质,它们生机无限。
在信息时代,手工劳动不再是必要的谋生手段,也不再是唯一的生产方式,重提手工劳动别有意义。
从不得不劳动到不能不劳动,从不得不动手到不能不动手,人类在劳动方式的演进中造就自我、完善自我、也真正认识自我。在现代技术让人日益摆脱劳动的今天,重提手工劳动并非妄图逆转历史,而是力求回归人性的自我和艺术化的生存;倡导手工劳动并非刻意颠覆现实,而是努力改造现实,以身体力行的创造活动为人生营造审美氛围。扩展精神生活空间、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愿望,将随社会生活信息化的加剧而愈益强烈,以至把“手”、“手工”、“手艺”、“手工生产方式”等概念,推向文化建设的认识高度并转化为日益广泛的社会实践。为此,应该在可持续发展的人文指向上,充分认识和把握手工劳动在完善文明结构、健全人格构成、促进身心和谐发展方面的积极人文意义,以之为前瞻的文化生产力介入当代社会生活;应该在保护古典手工技艺、扶持当代手工产业、加强手工劳作训练、培养手工创造能力、鼓励手工艺术创作、展开系统学术研究和舆论宣传等各个方面,予手工劳动实践以切实的推动。
总之,在日益摆脱劳动的信息时代,手工劳动已成为一种审美实践或掌握世界的艺术方式,可以为大众在自由时间领域创造艺术化生活,从而为“生产完整的人”作出贡献。此外,它还有在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建设方面的广泛意义,譬如维护自然环境和传统人文资源、发展生态经济和文化产业、保持地方人文特色、解决失业和人口流动问题、拓宽群众文化生活渠道、丰富劳动形态和产品形式等。面向未来,应该从促进人的发展和文化建设、探索新型工业化道路的战略高度重提手工劳动。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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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89年,《国家利益》刊发美国国务院思想库副主任福山的论文《历史的终结?》,文章认为西方的自由民主已是人类政治的最佳选择,也是最后的形式,历史的演进过程已走向完成;在消费文化笼罩下,全球日益成为一个同质的社会,“就整个世界而言,将遵循单一方向的道路。”参阅弗兰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和平路《访谈作者》,本书翻译组译,远方出版社1998年版。
[2] 《二十二世纪杀人网路》,亦名《黑客帝国》,是美国好莱坞1999年推出的一部科幻电影。影片故事梗概:二十二世纪的电脑高手里奥经常被梦境困扰,后来受幻影启示,察觉自己被一种来自“邪恶网路”的无形力量所操作。一天,他遇上神秘的珍妮蒂,被她领到一个地下世界,认识了唯一可告诉他真相的地下战士组织领袖摩菲士。原来人类在未来世界完全被“邪恶网路”操纵,生存在一个“虚拟现实世界”而不自知。被摩菲士通过电脑程序变成功夫高手的里奥慢慢明白了真正的生存意义,与“邪恶网路”展开英勇斗争,最终拯救了被压迫的人类。
[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第48页,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
[4] 巴雷特语,转引自J.P.查普林、T.S.克拉威克《心理学的体系和理论》下册,第140页,林方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5] 转引自艾恺《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论文化守成主义》,第223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6] “浪漫美学”是首先在德国出现的一种新型的美学或泛美学化的哲学,它不单把诗看作一种艺术现象,更以之为解决人生的价值和意义问题的重要依据;把美学视为人的哲学(即文化哲学)的归宿和目的地,探求人生的诗化。有关“浪漫美学”的深入研究和论述可参阅刘小枫《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卡西尔主张“扩大认识论”,提出要把康德的“理性的批判变为文化的批判”,即把被传统认识论排除在外的广大领域——人类文化纳入到哲学之中。作为二十世纪欧陆文化哲学的基本主张,如甘阳先生所指出:在以后一些更彻底更激进的西方思想家们那里,“这种‘文化的批判’已经获得了一种真正实质性的含义,即:对几千年来已根深蒂固的西方文化传统进行本体论上的彻底‘批判’检查。” 甘阳《从‘理性的批判’到‘文化的批判’》,以“代序”载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中译本第11页,三联出版社1988年版
[7] 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第139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
[8] 马尔库塞《美学方面》。见赫·马尔库塞等《现代美学析疑》第7页,绿原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
[9] 同上,第23页。
[10] 可参阅拙文《试谈我国工艺美术陶瓷行业的一些问题》,发表于《山西工艺美术》1984年第3期。
[11] 舒马赫《小的是美好的》第100页,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1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第58页,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
[13] 约翰·奈斯比特《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第1页,梅艳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
[14] 精益生产方式(lean production),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小组在调查研究后赋予日本汽车工业生产方式的名称。这种生产方式综合了单件生产和大批量生产的优点,既避免了前者的高成本又避免了后者的僵化,产品可以不断变型,工人掌握更多的技能。参阅[美]詹姆斯·P.沃麦克等《改变世界的机器》,沈西瑾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15] 参阅拙文《新手工艺术论》,载《文艺研究》1993年第3期;拙著《现代构形艺术》,江西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
[16] 笔者把“新手工艺术”的审美特征归结为四点:1、解放物性;2、非智性构成;3、认同偶然性;4、追求并显露创作过程。参阅同上拙文。
(博士学位论文《动手有功——手工劳动人文特性和意义的当代审视》第五章节选,原载《中国美术与世界艺术走向》,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11月版)